孔夫子旧书网上,有陈忠实先生签名的首版《白鹿原》,开价两万八千八百八。我看了,真不是滋味:首版《白鹿原》,我曾买过;陈忠实的签字,我也有,不过不是签在书上,而是签在中国文联的大信封上。当然了,即使陈先生那次签在书上,再高的价格,我也不会卖掉的。 全国八次文代会联欢晚会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举行。我的资历和年龄决定我的位置在远离主席台的最后一排。在国家领导人到来之前,我挤到第一排,找到温家宝总理的名牌,把有温总理去林兰英家中慰问照片的《林兰英院士》,委托同座的一位文联副主席转交给总理。办完这事,发现邻座坐着陈忠实,这才后悔光顾带自己的书而没带《白鹿原》,我家中有三本啊……情急之中,我跑回后面的座位,找到大会发给代表的装有2007年贺年卡的大信封,再次来到陈先生面前。他见多了文学爱好者,没说一声,就掏出笔来写:“陈忠实 2006.11.13.北京”。等他写完,我没等他把信封给我,急忙说:“陈老师,请您写句鼓励的话。”他说话了,还点了点头,“好的。”略为沉思了片刻,很快在其名字的上方写上,“读书,做事。” 《白鹿原》与《废都》同时问世。那时贾平凹比陈忠实势头显眼,也会推销自己。我是在北京的电视屏幕中看到他在书店签名卖《废都》,第二天赶去他已收摊走人。我买下《废都》,尽管有遗憾,但毕竟是首版正版,随后盗版与批判声齐头并进,我一度怀疑这伙评论家是贾氏雇的托儿呢!那种情势下,想在边远的福建小城买到正版书,连卖书的老板都没有把握。 《废都》的热潮稍稍减退后,有位青年朋友几次告诉我《白鹿原》比《废都》好,还更“那格”。我以为他说的“那格”是指性描写,就不在意。我对《白鹿原》开头“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特别反感,认为是故意吊人的胃头,有点无聊。直至手头再也没有好看的书了,一天傍晚,我才踱进单位附近一家小书店。老板熟悉,我搜寻多遍,实在无书可买,只好拿了《白鹿原》。我把它读进去,并一直把它读完。但一段时间里仍认为这次买书是个错误,因为我在书的下半部读到不少错别字,我怀疑这是本盗版书。二十年后《长篇小说选刊》重刊《白鹿原》,我完整地读一遍,没有发现一个错字,证明我当年的怀疑是正确的。 《白鹿原》对我心灵的撞击,不在于性描写,而在国共的殊死恶斗。我当时已是九岁男孩的父亲,性对我不是问题。对《废都》的围剿影响深广。马来西亚华文作家李忆莙不解地问我:“你们满大街卖明清艳情小说,为什么就不能卖贾平凹呢?”我无言以对。我其实心里清楚:是贾平凹那支看似朴拙实则锐利的笔刺中了某条神经,痛得某些人跳起来,但不能明说,不敢明说,只好沿着贾氏预设的台阶,痛斥《废都》是淫秽小说。但这话我不能对一位外国作家说。 我从娘胎里带出的对阶级斗争的恐惧和敏感获得了共鸣,是我深爱《白鹿原》的最重要原因。我母亲出生在兴化湾南岸紧靠海边一个祖传道教法师家庭,并不贫穷,却因小房小姓倍受地主恶霸欺凌。我大舅身为法师,并不热心驱魔逐鬼,而国民党当局与村里的恶势力比鬼怪更可恶,因而从倾向中共发展成闽中海上游击队的联络员。少女时的母亲一天傍晚看到一群穿黑色长衫的人朝家里来,高兴得大喊大叫向大哥报信,却被大哥重重地打了个耳光,躲一边哭去;游击队长因伤被捉,就要在大蚶山北麓的滩涂中活埋。队长的妻子化妆成闲人,拉着我母亲从旁边小路走过。母亲看到:滩涂埋到胸部的烈士,涕泪横流……这情景刀刻一样留在她的记忆中,母亲一直以为这是烈士的最后一刻。我工作后从闽中革命史资料中找到:这天并非烈士的末日,他被从滩涂中拽出,不久被处决于莆田城东岩山上。烈士牺牲,妻子改嫁,与我母亲同龄的烈士儿子无家可归,被送给我外婆。孩子太多养不起,我母亲来我家当童养媳——成了革命间接的受害者。胜利前夕,我大舅因肺痨病不治而逝,二舅因而认为他一家与革命无缘,解放后有关部门多次通知他去登记为“五老人员”,他一概不理。夜阑时候,他捧着哥哥那如雕版似的毛笔手稿独自垂泪——哀叹天妒英才。他们兄弟姐妹众多,但无一人及他一半。我从小被二舅看好,但他没给我看这些手稿。我表哥也从未提起。母亲看过,但她文盲一个,只给我形容“字像刀刻出来的。”烈士的儿子成年后成了海岛党支部书记,二舅对他不屑一顾,但书记对二舅在海岛“驱鬼逐魔”倒是照荫的——那是在“文革”期间啊! 因为怀疑是盗版本,我对初版《白鹿原》并不珍惜。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开评。评选报批之时,评委会给陈忠实打电话,要求他修改。陈表示同意(大奖面前,谁能不同意啊)。至于修改的地方,公开的媒体语焉不详。于是随着茅奖的颁奖,修改本《白鹿原》问世,我买了这本褐红色封面的修改本,原来白嘉轩那糟老头的油画封面我实在不喜欢。一位朋友写红色造反的小说,我就把初版《白鹿原》送他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白鹿原》渐渐被认为是当代经典。当年获奖时修改的内容,也成了时断时续的话题,有说是删去大量性描写的,也有说是仅作少量的删节。我曾对两个版本的页码作比较,肯定后一种说法是对的。另一处重要修改是:书中朱先生那句“国共争斗无是非”,用适当的方式表明是书中人物的观点而非作者的观点——也就是说不是本书的主题。 曾任茅奖评委的何镇邦来莆参加文学节。在他的房间,我问此事,他回答的十分干脆:“只删去二千多字,就是田小娥第二次与黑娃上床,田小娥与白孝文在废窑里的性描写;另外一处就是国共争斗说了。”听他这样说,我对送出去的初版本就无所谓了。同时明白了一个道理:小说创作性描写不是不能写,而是要把握度,这度,从理论上说,就是看对情节的推进有无必要。有必要,就可以写,不必要的描写,就得删去。 《白鹿原》问世20周年,人文社出了精装本纪念版,腰封写“1993年原始版本完整呈现”;《长篇小说选刊》全文重刊。我把后者通读一遍,再按何镇邦老师的指点,断定两者其实都是修改本。 事情本来也只能这样,是陕西女作家周瑄璞再次挑起我心头的隐痛:她为宣传自己的《多湾》,对记者讲起这样的事,她捧着《白鹿原》找陈忠实签字。陈说:这初版本我自己手头都没了,这样吧,这本我留着,我另签一本新的给你。”周瑄璞捧着新书乐呵呵地走了,估计给的是精装本。她哪知道,新旧版的不同价值,简直是天渊之别啊! 周瑄璞颇带炫耀的叙述,再次撩拨起我的后悔。由于各自搬家,我与那位写红色小说的朋友多年没有联系,辗转找到他的手机号,他早已把他的小说稿扔到不知哪里去。听到此我松了口气,既然自己不写小说,自然也不会看重《白鹿原》,我遂委婉地提出要回的请求,他爽快地答应找一找给我。我焦急地等了三天,他回话了:“楼上全部房间找了,连楼下的储藏室都翻了。没有!” 2014年我在深圳书城,看到新版白嘉轩油画封面的《白鹿原》,书的腰封写:“1993年原版原样重印”,买回来与纪念版比对,以为这仍然是修改本。 最近,我从孔网旧书店买了1993年8月出的一版三刷《白鹿原》(我嫌一版一刷的太贵,仅隔两个月就重版的三刷应该不会有任何不同)。拿到书后,与二十年纪念版比较页码,少了两码。我以为后者少这两码就是删去那二千字。心里不太确定,遂花一整天逐段比对,终于发现,少的这两码,是用电脑排字使用半角(标点符号仅占半格)所致,两章各少了五行,导致全书少了两码。我读旧版,发现几处铅字排印不整齐之处,这是现在的盗版者无法做到的。 认定纪念版确如腰封上“1993年版完整再现”,我根据何镇邦的指点,找到田小娥与黑娃第二次上床描写的段落,把两书对比,一字都没动。至于田与白孝文在废窑中的段落,我就懒得比对了。 “国共争斗说”在书中有两处:一处是朱先生对白嘉轩说:“噢!这下是三家子争着一个鏊子啦!”白嘉轩侧身依着被子上瞧着姐夫(朱先生),琢磨着他的隐隐晦晦的妙语,两家子自然是指这家子国民党和那家子共产党,三家子不用说是指添上了黑娃土匪一家子。另一处是朱先生对鹿兆鹏说:“公字和共字之争不过是想独立字典,卖荞面和卖饸饹的争斗也无非是为独占集市!”鹿兆鹏忍不住痛心疾首:“是他们破坏国共合作…… ”朱先生说:“不过是‘公婆之争’。” 两处都清晰地写明是朱先生的观点,可见茅奖评委会对陈忠实的修改要求是无的放矢。可以理解的是评委是个群体,打电话只能是个体,既然有人提到这个问题,打电话者也就顺口那么一说,陈忠实答应下来,修改本出来,谁也没去比对他改了几处。像我这样死心眼较真的人极少。好在我没权,连话语权都没有。 弄清以上事实,我以为,除了《白鹿原》获奖之后至二十周年纪念版之前出的版本,其余的都是未删节的“原始版本”。令我不解的是,既如此,网上的旧书(1993年版)何以卖得比新书、比精装本都贵出若干倍呢?只能用大部份人对文学界、对出版界极不信任,尤其是讨厌泛滥成灾的“腰封”来解释了。 我浏览网店上的《白鹿原》作者签名本,除了上述“二万八”之外,开价从六百元至四千元不等。大部份都把签字展示出来。我把它们与陈先生给我写的那几个字逐一比对,结论是:真迹仅占一成。从事书画鉴定的朋友曾告诉我一个窍门:就看作者的签名,既然被称为大师了,岂有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的道理。 陈先生魂归道山,似我者没有追怀的资格,把上述观点写出来,就为像我这样众多陈的铁杆粉丝不要花冤枉钱,美好的感情被人利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