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个世间,不经意间来到一个地方,也是有因果的,有时只是一个念想。 这一日,来榕办理某证明材料完毕,余下半日时光,恍恍惚惚,不知要如何打发这浮生半日,忽而想起苍霞洲,久闻其名却未曾涉足,便匆匆前往。 苍霞离我在西河的居所不远,乘坐29路公交车,经过七个站点,在篷埕站下车,经由绿树蓊郁的支前路前行百来米,一幢气势不凡的欧式砖石建筑便映入眼帘,上下两层带地下室结构,尖顶拱窗,外墙有着粗糙的肌理,为清末代武状元黄培松所建,俗称“状元楼”,现为“福建省轮船有限公司”办公楼。这是我在苍霞洲见到的第一幢民国建筑,让人印象特别深刻。从“状元楼”右拐,进入中平路,经过一段正在修整中的道路,来到东头,一段有着浓厚民国风味的街市在周围现代建筑的映衬下,仿佛刚从那个风雷激荡的岁月深处浮出一般,恍惚间有时空错乱之感,不禁让人慨叹时光流逝之迅猛。 冬日的暖阳把匍匐在大地上的苍霞洲旧社区染成一片金色,这块由流经福州城内河流冲刷而成的江渚汀洲在闽江边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正对着彼岸南台岛烟台山的龙王庙,像一个天然的亲水平台。北宋元佑年间,楞岩洲(今中亭街)从闽江水域外拓,随后,瀛洲、苍霞洲、义洲、帮洲亦相继由于大批泥沙冲积连为一片陆地,沿江一带多以滩、坡或石级作为供船只停靠的简易道头,逐渐形成台江码头。 在苍霞洲一百多年前的人间烟火里闲逛、游荡、观察,举步皆是街市公馆宅院教堂报馆酒肆。这些民国建筑往往有着简洁线条的券拱门,一水的灰砖墙脊装饰着巴洛克风格卷纹……浓郁的欧陆风情扑面而来,尽管年代久远,但中平路建筑的细节依旧考究,场面依旧阔绰,让人倏地进入上个世纪初的老台江,迷茫恍惚,不知所措。 明清及民国时期,台江码头逐渐兴盛,苍霞洲的上下杭凭借助码头的便利,迅速发展成商帮聚集地,商业繁华,人烟阜盛,自非福州城别处可比。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随着经济社会的飞速发展,陆路交通越发通畅便捷,闽江航道的货运和客运功能则逐渐衰弱,台江码头及上下杭也告别了以往的兴旺繁荣,渐渐淡出了人们生活,并因年久失修而破败不堪。 “城市让生活更加美好!”为此,二三十年来,这座城市到处都在大拆大建。直到有一天,人们突然觉得需要一个可以在“朱雀桥边”、“乌衣巷口”看到“旧时王谢堂前燕”的地方,哪怕是人生多变,桂香仍犹存,在夕阳斜照中,也可安然喟叹时光尚好! 中平路昔时的繁华早已散去,尽管蜕去了躁气和轻狂,岁月里敛藏着的依旧是其鼎盛时期的典雅和大气。“南方日报社”和“中平旅馆”前,已经成为福州的网红圣地,吸引了无数饮食男女前来打卡。这一天,马路边上应景地摆放着几辆复古风的小汽车,衣着民国风服饰的青年男女,或旗袍长裙,或风衣礼帽,三三两两,以中平路为背景,取景拍摄。一个流浪艺人在一旁弹唱,气场尚足,也放得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略带忧伤的歌声让人恍兮惚兮,仿佛回到了那个风花雪月的时代。 自明清以来,苍霞洲一直是福州城最富庶的所在,最是闽地“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聚集了相当可观的财富,孕育了闽商文化。如果说城内的三坊七巷是明清民国时期权贵的高尚住宅区,那么城外的上下杭便是那个时期的中央商务区。 那时的中平路是新潮、时髦的,新思潮随着西洋舶来品在老台江码头驳货上岸,新旧思想在这里碰撞,文人们喜欢混迹于此,在激荡的年代里各抒己见,各立所志。严复,出生于台江苍霞洲,在此启蒙,其父祖两代于南台苍霞洲设医馆,其故居在钓龙台附近,严复居上下杭约十四年,眼界始大,中年着《天演论》,影响甚巨,是近代中国开启民智的第一人。林纾,福州人,字琴南,不谙外文,依靠他人口述进行翻译。为了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从南门城墙根下的林家走到苍霞洲,逛街,访友,买书,听戏,喝咖啡,进教堂,感受欧陆风情,积蓄感情,此书一经译出,让无数中国读者为这篇男女悲欢的故事洒下同情的眼泪。郁达夫曾在《饮食男女在福州》里写道:“城外在南台的西菜馆里,有嘉宾、西宴台、法大、西来,以及前临闽江,内设戏台的广裕楼等。”他所说的这些地方大都位于苍霞洲,在他的散文里多有描述。风流人物、如烟往事,俱往矣。庆幸的是在前人的文字里,还可以依稀寻觅到民国时期上下杭的风花雪月,回眸当年老福州这片“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风姿。 匍匐在大地上的苍霞洲老社区在东西两边高层楼群的对峙中,如风口般,迎来送往着闽江上的风,携来如烟的尘事,在散落的尘埃中,我们拾掇起民国文人的吉光片羽,追昔抚今,重新思考“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问题。 距离产生美似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们远离那个年代已近百年,渐行渐远中,猛然回首,发觉资本主义在中平路的兴起,曾寄托着无数国人实业报国的希望,历史只是开了个玩笑,令它黯然失色,如今我们只能在前人的文字和青砖灰瓦间寻找曾经的民国风流。阳明先生曰:“君未看花时,花与君同寂;君来看花日,花色一时明。”与中平路的相遇,缘起于心头的一个念想,你来或不来,它总在这里。意识的观照决定物质的存在,虽有唯心的嫌疑,却也不无道理啊!据说阳明先生的“心说”出自于佛家的“因果说”,虽不太懂,但其异曲同工之妙,内心竟隐约有明白之处。 中平路的修缮改造,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迁走人口,修整外墙,统一立面,铺砌石板路……一切将显得精致而美好,仿若舞台或园林,生活的功能消失了,代之以赏玩或商业的功能。诚然,无关怀旧的情怀,各花入各眼吧,人们需要超越生活的真善美,需要这样的一个地方,哪怕做短时间的流连,也能安顿都市人疲惫的身心。 中平路中段有很多屋舍残破不堪,危倾的外墙用几根木头战战兢兢地支撑着,墙内早已斯文扫地,剩下一堆废墟,即便如此,曾经的风流犹存,排场与气势还是在的。修缮改造完的与未修缮改造的就这样泾渭分明地共存于一条路上,中平路对于我这样一个文字爱好者而言,既是物质的,又是语言的,即便我的语言是苍白的。在中平路闲逛,有时像是穿越时光,有时像是在舞台,暂时忘却了现实,像是在戏中。人生如戏!在尘世里,我们往往表演用力过猛,或者收获短暂的喜悦,或者演砸了。在这里,可以放下一切,本色出演,坦然地演给自己,收获安宁喜乐。徜徉在中平路的楼馆商铺酒肆间,于我而言,则是避开喧嚣,抛却纷扰,在云水翻腾的尘世里觅得这一处“海月江潮”,交出灵魂,忘却肉身,独自一人偷欢似,痴迷在这短暂而错乱的时光里。 中平路是近代福州西风渐进最早的地方,顺着巷道走,凭着感觉乱窜,走到头发现到了“苍霞洲基督教堂”。教堂为维多利亚哥特式建筑风格,有着石质的尖券门和三联哥特式尖券窗,保存较为完好,隔着车水马龙的江滨西大道与“青年会”遥遥相对。林纾、郁达夫等民国文人曾经在这里出入,那个不算久远的风花雪月年代,现在看来真像是一场“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梦啊!看着这两幢欧式传统风格的建筑矗立闽江边,与周围同质化的现代建筑交错在一起,显得落伍、陈旧、不时髦,充满着沧桑感,却让人陷入了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