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串门不合时宜,宅得要疯不疯时就往乡下老家跑。口罩封住脸,车子封住人,一路隔离,串自家的门总没问题。 老家离县城不远,十多分钟车程。这回街道冷清,似乎更快。青灰的水泥路笔直向西,好日头时,一过了大济街,差不多一眼就能望到自己村了。 老家总体没多大变化。村路还是那几条,有些覆上新砼的水泥。抛荒的农田和干涸的河床默然相对,堤坝在挖掘机下期待重生——听说步游道要沿河道从城关直铺上来。水牛不见了,老龙眼树上缰绳的勒痕仍在。埕子和老井幸亏也还在。地瓜腔在四处乱跑的顽童身后响起,当了祖母的女人一手端碗一手把汤匙举在半空,哄骗利诱,好半天才喂得一口,年轻人把脸从手机屏里拔起,扫了一眼,确认没什么事后又埋了回去。 不再年轻的老屋们无可避免地老了,多数轮回成了小别墅的样子,像一茬一茬冒出的时尚小年轻;寿命长些的老厝还活着,颤颤巍巍,残缺的屋瓦如漏风的牙齿;祠堂成了仙,尽管破败,也得在那儿撑着,那是村人最后的驿站——如果活得没出什么意外,去往炉子的前夜,最好在厅前歇一歇。 一些人不在了,一些树砍了。茅坑上盖起高楼,废墟边筑起地基。房子大了,厝巷更小了。寸土不让的传统大到国家小到乡村都差不多。 因了这波疫情,平素天南地北谋生的乡人几乎全锁在了村里。父母自然也趁机“赖”在老家,虽也互不串门,可就算搬只凳子坐门口“曝日头烧”(晒太阳),听音辨影,猜猜路过的口罩下是谁家的闺女或仔,也好过呆在套房里闷出病来。 村委会的大喇叭一直挂在电线杆上,提醒疫情,单广循环,永不疲倦,像盛夏的蝉。 真是“难得”啊,元宵后还能在老家看到这么多人据我回忆起码得追溯到近三十年前,不同的是那时能见到的是整张脸,而今只余半张。 不常在老家,口罩叠加了陌生。街上有零星买菜的人,除非老相识——大老远扭下屁股都能叫出名字的那种,更多的,仅凭外露的一双眼睛,总是似曾相识又无法确定。 春节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也许口罩里的那人曾经与你两小无猜,可岁月淘洗,各奔东西,如今人到中年,四目相对,只剩互猜了。 连眼下老街的旧时模样,也只能在心底翻起了。 老街在八十年代只现在的一半宽不到,也不长,却分顶街和下街。供销社往西叫顶街,应是位于坡顶的缘故。顶街店不多,还是下街热闹些。发小家的日杂店开在下街南侧,兼卖瓜子、煮熟的尖尾螺和蚕豆,旧报纸卷成的锥筒是很好的容器,那时没人嫌脏。一毛六一盒的葡萄干只供销社在卖,包装精美,比烟盒小些,抽出来里面还套一层油纸。“橄榄拖”还是瘸腿元水家做得最好。“糖条”也是,能拉出又长又Q的丝。可惜零钱刚买了铁片小人——那款新出的“孙悟空”不错,角度掰得恰到好处时,放青石板上一指头能弹出老远,我靠这“猴子”赢回沉甸甸一口袋。葱饼摊永远支在老街拐进学校的入口旁,炉火正旺,香气压过了对面的公厕。 村子的老街上能有个电影院即便在我今天回想也觉甚为骄傲。沾了建四层新村部的光,底楼辟为影院,那时觉得实在大得空荡,余音回响如在山谷。旧村部留一间当了售票窗口,粗粝的石墙上贴着抢眼的电影海报。电影院后来承包了, 映过不少片子,那时没有豆瓣,好坏全凭口传。尺度最大的片子叫做《O女》,有人偷偷摸摸看了三遍。有时票卖得不多,看电影的却不少,老板就要打着手电沿排查票。不时有人猫着腰穿过坐椅,从侧门挑了帘子出去再翻院墙跑掉。 碾米坊与电影院挨着,马达吵得什么也听不清,坊老板戴着口罩,头发眉梢身上全挂着粉尘,托起整筐谷子倒进机器的当儿一脚麻利踢了空筐接米,循环往复。有时累了,就斜倚柱子,扯下口罩点上一颗烟,然后望着轰鸣的马达出神。 碾米坊后来也改成了录像厅,有两台大彩电和录像机,分立两侧。有时演一样的片,有时各演各的。布告是块小黑板,写着“今日录像***(爱情武打片)”,长条矮凳能坐许多人,港版的古装武打片风靡一时。 小人书和武侠小说顶、下街都有在租,顶街的牛马善规模要更大些。牛马善是个瘦小的老头,穿深色中山装,下巴永远耷拉着,露出白的瘆人的假牙。他有两坎店面,一坎专打面条和扁食皮,一坎就全是书,也不知他从哪弄来这么多,总之让人羡慕。金庸古龙梁羽生卧龙生们在一侧,琼瑶三毛李碧华亦舒们在另一侧。都在显眼处。《红岩》《青春之歌》印象里也有,乏人问津。牛马善穿梭在两坎店面间,有时面机摇到一半,有人来还书了,他瞄一眼,懒得停,就说,拿回去再看吧,明天来还,不加钱;有时一看是热门书,就慌忙把人领过去结账,双手把面粉拍得四处飞扬。 剃头连的店开在街中,一到节日坐满了人。滚水烧得热气腾腾,他媳妇出来把毛发扫了一次又一次,往肥袋里塞。刮胡刀先在油腻腻的长布条上来回划拉,再往胖瘦长短的脸上比划。再多人等,他一张脸也要刮半天。他不急,反倒是被刮的人不好意思,说“粗粗”,“粗粗”就行了,还要买肉回家呢。 番仔力的肉摊就在隔壁,剩肉不多,剁骨刀、磨刀条和尖刀排得齐整,一群苍蝇围着案板飞舞,棕榈丝被随手抓起,挥了挥又放下。 老街虽窄短,车流却不算少。东去城关,西往度尾,班车都从这条长不过两百米的街巷经过。从永春拉煤的尖头大“解放”有段时间也常见,后来不知几时就没了。榨季的傍晚里,拉甘蔗去度峰糖厂的手扶拖拉机是这路面最受欢迎的车辆。半大孩子们在街道上坡的两侧候着,专挑满载甘蔗吭哧哧爬坡的拖拉机下手,爬上蹿下敏捷如猴。抽几根也就算了,心大的会把整捆解了往马路边扔,真是既开心又害怕,隐隐还带了些许内疚。等拖拉机降下坡远去,却又很快忘了。 夏天,老街在烈日下亮得刺眼,晒得发软的劣质柏油路烫得粘脚。冰花担与扁食店隔街相望,冷热与共。春华老汉的冰刨冻看上去生意不错,早早只剩削得尖锥的一块,透明浅棕,颤颤的,看一眼都清凉;扁食店里的大锅冒着热气,葱头油的香味飘出很远。老板衔着烟,一手按住锅盖一手握着笊篱,任烟灰横出老长。站灶头的孩子端着阔口杯直盯着锅盖等新捞的扁食——一定是家里来客人了。 街上没什么树。苦楝树倒有几棵,叶子细碎,专门招蝉。三五孩子穿着裤衩从巷子里出来了,胸前的排骨跟手里粘蝉的长竹竿一般嶙峋。他们赤脚小跑着越过马路,烫得咧嘴,脚印隐现。几颗没按平的石子凸出路面,像少年额上的青春痘。 那恰是老街年轻时的模样。 仙度路一次又一次扩宽,老街却越来越不像条街了。它只是活成了一个地名、一个站口、一个某段路的必经之地。铁栅栏把它割成两半,各种牌子的车子呼啸而过,我已经找不出它往日的生气了。 老家永远都在,老街已埋进了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