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碗茶。”周末睡醒的午后,择一处清雅的飘窗,精心地布置一席茶,任阳光穿过窗外竹林,疏影离离,灵动了时光。早已分不清,是因享受独处而喜欢茶,还是因茶而觉得守静得欢,只是简单觉得,慢慢冲一壶茶,是纷繁中奢侈的恩赐。一片茶叶在水中绽放,杯盏之中便装下了世界,风云雨露,花鸟虫鸣,真实如在耳边。 一个人可以散步,喝酒、读书、远行;但,一个人喝茶却是少而又少。 一个人喝酒,可能是闷酒;一个人喝茶,却更可能是境界。 三五知己喝茶,漫无边际聊天,看绿叶沉浮,嗅茶香中袅然飘起, 是心灵的沟通,是情感的温暖,是人生的慰藉,是文化深处的开掘——茶的境界,与人生的况味,是何等的相似! 一个人喝茶,却是越喝越清醒,越喝越深切,越喝越品到人生的滋味、真谛,越喝越明白茶中的妙处;明前春茶纤细明丽的芬芳,秋茶厚重的浓香、桃香、枣香、兰花香等等,纷至沓来,远涉而至,相伴而行,香气悠远、浓郁、幽香——甚至,连杯壁都为香气所弥漫缭绕,令人不忍置杯于茶几,而捧于掌中反复把玩、细品;想高山流水,云雾深处,如此植物,如此纤叶,如此嫩芽,如此经历了。 茶,从诞生伊始便是要入口的,从吃茶到喝茶,味觉和嗅觉似乎对它最深情,苦涩甘甜,花果清香,悉数全收,随后无穷回味。吃茶,一个吃字,显出了郑重。品茶呢,含有赏鉴的意思。 我是个粗率的人,则只懂得喝。一个喝字,正是妙玉所嘲笑的牛饮。小时候喂牛,早晨起来,先提一大木桶井水放那儿,阳光晒到下午,水温温的,牛从田间劳累归来,把硕大的脑袋俯在木桶上,喝得真是痛快。或者直接把牛牵到溪流边,只见它长长喝上一气,然后才缓缓抬起头来,嘴角两道水线滴答流溢,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很过瘾的样子。我喜欢牛,那么质直,任劳任怨,面对忘恩负义的屠刀,泪水横流,却还是那么温厚、隐忍,有挣扎和恐惧,却没有唳气。 “牛饮”一词,在我看来,很形象可爱。 喝茶很好,现在也不主张喝得太快了。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太迅速、太猛烈的过程,容易结束得早。是的,肚量再大,也不能喝个不停。吃茶,品茶,是慢功夫,岁月悠悠,光阴徘徊。人岁渐长,才领悟了快与慢的不同。 喝茶,慢慢喝,另有一番细水长流、回环往复的意味。喝茶是自己与自己素面相见,一个是扰攘红尘中奔忙的自己,一个是抱朴守真、静处一隅的自己。茶香袅袅,那一刻自己和自己悠然神会、合而为一。 一个人喝茶,可以读书,读最心爱的书,新近心仪的书,值得反复品赏的书。一个人喝茶,得到了充分的自由:不必费心寻找茶楼茶驿,不必审视茶楼小姐的服务。你可以随心所欲,哪怕置身车水马龙的闹市,你也可以心静如水,游离于万物之外,浸润于茶香之中,从而“大隐隐于市”、“深隐隐于茶”。 喝茶,喝的是一种从容淡然。如果说喝茶喝出一种境界,那么这境界其实还是人的境界,而不是茶的境界。柳宗元贬谪永州,雨后独行赏景,有诗说:“予心适无事,遇此成宾主”。我们偶然来到这个世上,像好花忽开,我们与这个世界也应该做到宾主相得,有温情和愉悦。我们和一杯清茶相遇,和一草一木相遇,都应该有一种宾主相得的感觉。 柳宗元二十一岁进士及第,少年得志,二十六岁步入仕途,三十三岁时远贬永州,沦落十年,四十七岁殁世荒蛮,然而文章流传后世,遗爱流布柳州。“往来人不识,长歌楚天碧”,旭日临窗,我读他写于永州的诗句,心中有几分感慨,又有几分慷慨,像泥陶沸水烹老叶苦茶。 喝茶与饮酒不同,饮酒是越热闹越好。喝茶,则风清云淡。再香的茶,也没有酒的浓烈。我觉得茶是出世的,酒是入世的。茶是隐士高人,酒是英雄好汉。酒是热恋,茶充其量只是淡淡的相思。酒是韩信攻城掠地、搴旗取将,茶是范蠡五湖玩月、散发弄舟。酒是金鼓齐鸣,茶是竹笛细细。 果茶滟滟是《金瓶梅》,红茶酽酽是《红楼梦》,绿茶淡淡是《五灯会元》。 禅语中有:“吃茶去”。这三个字,足够一生去参悟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