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大多家里,有老物件。我家也是,一台石磨。这件古物,来历不凡,天赋异常,贡献很大,有几百年历史了。我家石磨,磨练我长大。我家先祖,深山开族,茅草房子,聚居多年。日月如梭,子女渐长,想造住房。于是,平土奠基,挖山采石,许多工日。 一天夜里,仙人托梦,明将遇奇石,可开凿磨盘。翌日开掘,果见异石:纯白花岗,质地坚硬,纹理细密,光彩照人。先祖喜甚,寻延匠师,专工开采,精心打磨,数月乃成。四石鼓为脚,底座卧其上,隐然如磐石。底座面上,磨盘隆起,平整如砥,浑圆似月。磨盘周围,磨沟灿灿,沟口下垂,势如流瀑。上磨盘上,磨把磨眼,一腰一面,位置得体。上磨盘合上,上下磨盘,严丝合缝,浑然一体,十分壮观。试用之日,众人围观,现场见证:推磨咿呀,出水均匀,流浆出粉,流畅自然。顿时,一片欢呼喝彩,祖上喜不自胜,视为镇屋之宝,置之厅之右侧。供果上香,定位安神。 说来奇怪,石磨诞生之日起,祖上人丁兴旺,事业顺畅,家声日隆。 俗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又说,汪海方养大鱼。世易时移,到了我曾祖父一代,家大业盛,似乎觉得,深山老林,天地太小,要迁移到现在居住的大村庄去发展。迁居之时,一大家族,三十六人,六儿六媳,浩浩荡荡,颇为壮观。而头等大事,一台石磨,原汁原味,搬到新屋。据说当时,红布跨彩,鞭炮齐鸣,现场火爆,比新婚嫁娶,大厦落成,还要热闹。 石磨定居新屋,像是沉鱼落雁的新嫁娘,走台竞秀的模特儿,吸引左邻右舍,八方来人。他们或是一睹芳采,照看她的庞然身姿,品评她的卓越品相,指点她的清白色泽;或是抚摸她的纯然质地,判断她的超然硬度,比对她的不菲身价;或是打听她的非凡出身,夸赞匠师的超人技艺,赞叹主人的齐天洪福。更多的是,有磨人家,不顾路遥,登门比看,高低优劣;多数情形,自惭形秽,悻悻而走。而有些人家,备办石磨,慕名而来,仔细端详,喜上眉梢,击掌叫绝,就这模样!有的更绝,随带匠师,特地登门,趋近观察,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烂熟于胸。春去秋来,铁锤丁当,同我家石磨,模样相仿的,一一问世了!这是模特的功劳,这是榜样的力量。 石磨移居新屋之后,我家总是,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民间说法,外来和尚,最好念经。而新来石磨,更喜人心。上房下舍,婆娘大婶,都来试用,新磨身手。我家石磨,磨盘特大,出盘量多,三五斤东西,一眨眼功夫,就磨好了,何乐不用!所以,我家石磨,忙碌得很!有些时候,只得先来后到,接龙排号。譬如,过年庆节,家家虔诚,磨米成浆,炊粿蒸糕;红白喜事,磨豆煮浆,盐卤点豆腐,添作盘餐;农闲时节,推磨米浆,煮锅边糊,炸油香饼,调节生活。这些时候,我家大磨,咿呀咿呀,伴着风雨,响个不停,为农家生活,唱亮协奏曲。 我家的石磨,最忙碌时候,要数那年的青黄不接日。全国刚解放,农村老百姓,政治上翻身,经济还贫困。青黄不接时,吃麦糊度日。把麦磨成粉,煮麦糊充饥,家家都这样。于是,我家的大磨,就忙得不可开交。我吃过麦糊,大麦糊浓稠,还稍耐饥饿;小麦糊水稀,能照见人影,只能暂充饥,无法做主食,谁都不爱吃。我听说一个故事,从前我邻居有一对夫妇,十分恩爱,育有一子。妻子俭朴,丈夫出外,她就到我家磨小麦,母子二人,麦糊度日。一天,丈夫回家,儿子就嚷:“爸爸,你一出门,家里就来和尚。”丈夫疑窦丛生,以为红杏出墙。心生一计,早上借故离家,晚上突然返回。儿子又叫:“和尚又来了。”丈夫忙问:“他在哪儿?”儿子顽皮,指着碗里,照见人影的小麦糊糊,高声喊叫:“在这儿呢!”丈夫一看,恍然大悟:光头儿子,倒影碗里。这故事有趣,然而喝小麦糊,连孩子都叫苦;而推磨大小麦,更是不轻松!我家大石磨,为左邻右舍,喝麦糊度日,立汗马功劳。 小时候,我帮母亲,推过石磨,出过力气,流过汗水。小孩干活,就是力小,容易疲劳。总要找些趣事,调节情绪,才能坚持。有些时候,厅墙燕窝,引我兴趣。燕儿进出,喂养雏鸟,雏儿樱口,呢喃不绝。我看着听着,痴痴心喜,就忘了疲累。另些时候,母亲会哼些小曲,虽不成调,却很滑稽,令我捧腹。最难忘的,是解放军帮我推磨。解放初期,大举剿匪,我家驻军,有一个班。战士常帮推磨,还讲故事,“邱少云守纪律”“罗盛教救孩子”“董存瑞炸碉堡”等英雄故事,我闻所未闻,心生激动,干劲就来了。其实,力气力气,重在磨砺。推磨常了,耐力就有,体力也上了,这会终生受用的。到了后来,我竟能跟母亲,并驾齐驱,从不落下。母亲高兴,我真成推磨帮手了。 解放不久,电动碾磨机问世了。可我家石磨,仍在运转。我一如既往,还帮推磨。直到上世纪末,石磨才被冷落了。 后来,我到外地上学,不常在家,拉磨才少了。 现在,我家石磨,功成名遂,像老将军,寂静无声,陪伴着老屋。 我每次回家,走进老屋,总忘不了,向老将军,行注目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