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了,不轮养了。奶奶此番意志坚决,不似之前若是哪个孙女舌灿莲花,她便会乐呵呵地立马收拾行装跟着去城里。 四个月的城居生活,让一个从来只肯离开老屋三五天的老太太,突然间打破了她的极限,心慌慌的就像飘起的气球、无根的蓬草。四个月,122天,近三千小时,加上疫情宅了一个月的缘故,对于一个习惯脚踏大地的老人家而言,套房就是无底黑洞,无边无际,吸干原有的憧憬,居家时间已经被换算成分秒来计算了,只要门缝有光,她定要奋力飞出。因此轮到我二叔家赡养时,她坚决要求开车来接的堂妹将她送回乡下老屋去。 冬天里离开,春天里回来。野草直逼铁门,井上生旅葵,满院子杂草盎然,贴墙而笑的凤仙花、蝴蝶兰一簇簇……在奶奶眼里,植物的相亲,屋里老物件的相伴,邻居开门关门吵架等声音的传来,都是乡下生活的惯有模式,她习惯走走、看看,当然,如果有一条狗摇尾奔来,就像“璐璐”那样,还要咬着奶奶裤脚表示久别不见的兴奋难抑,日子便多了一份期盼与感动。有那么一瞬间,奶奶的记忆复苏时,恍惚间总觉得“璐璐”的身影还在。 重新抡起锄头后,院子前方的花生苗看得见的生长,厢房平顶上又见韭菜了,甚至还有十几棵小白菜。奶奶在众人嘱咐疫情没结束不能去串门不能去宫庙烧香下,又种些小名堂了。尽管都是我们熟悉的,但没人阻止。活动活动筋骨总比傻傻坐在门后茫然张望路人的好,这也是奶奶高寿的原因之一吧。 白天更多的时候,奶奶一个人在二楼看电视。不识字,只能猜测,猜累了,困意顿生,打个盹都是常态。呼噜声响起,梦里尽是旧时光旧相识。有时目光也越过电视机,看见土墙裸露着每一寸肌肤,那都是和“公妈”桌上已成相框人的爷爷胼手砥足,堆垒而成的不容易。一座老屋承载着两代人的出生、成长,她一遍一遍地咀嚼起来,那些藏在她记忆里的仿佛就在昨天,关于每个人的点滴,近期的,远些的,中年时,年少时,都比连续剧鲜活,难忘。或许温习的次数多了,奶奶的记忆之树根深叶茂、庞大惊人。 椅子旁有部老人机,几乎喑哑不语,儿孙们电话来得不勤。从疑心错过铃声到几乎放弃等待的失望,她瞧了又瞧,终于放弃,心里嘀咕:都忙些什么?都没人打电话?叹了气。 似乎听到谁在下面叫唤,她起身,竹椅“咿呀”似乎在提醒奶奶小心下楼。奶奶听不见。经年的楼板扬起尘土,在逆光下一粒粒飞舞。 门打开,无人。空荡荡的马路上,不见小贩开着摩托车一路喇叭吆喝,也不见平日里一起“听布道”的老姐妹们走动。村头高悬的喇叭不厌其烦地用方言播放“在家里更安全,出门得戴口罩……” 楼上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奶奶耳背,手机就是喊破嗓子也没用。奶奶关上门,往院子走去。和花生苗争抢地盘与营养的还有春风吹又生的野草,该动手拔一拔了。 静得离谱。 一日三餐已经简约成两餐,也只是胡乱将就。 最怕入夜。一整宿一整宿的清醒。继续翻出往事或者新近谁说过的一句话,边想边流泪。 “我是在等死!” 当我敲打键盘想像奶奶在乡下日子的场景,无奈地敲打有一日回乡看望她时说过的这六个字,眼前重现她流泪的情景,心有点疼又有些无奈。言语注入想像,就成了发酵粉,或许膨胀了,或许实质就是如此。 奶奶十三四岁就来到这个村庄,丧偶后,奶奶一直坚持独自生活了三十多年。不放心老人家一人生活,去年儿子们决定轮流养时,她却不习惯了。 她不习惯于她的存在就剩下每日三餐,不习惯儿子像候鸟一般等到三餐时飞回然后又埋头刷手机,不习惯于曾经她一手摇篮一手喂饭的孙子们一天都和她说不上两句话,不习惯于无处安放的手和屈指可数的步数……她的不习惯,和子孙辈不习惯乡下生活的感受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老太太就是矫情就是被大家给宠坏了!”家人们待奶奶不差,但与她的期望相差甚远。所谓的儿孙满堂,含饴弄孙,画面和谐美好,是每个人都要抛却自我的习惯、脾性,去最大限度地迎合老人家,不让老人家产生深深的孤独感?还是,每个人都真实地卸下自己的习惯、情绪、丑陋、自私等等,让老人的敏感越发神经质,双目越发清晰,心里越发亮堂,念着一个人生活的自在?身处亲人间是孤独,一个人生活也是孤独。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