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学过《揠苗助长》的课文,说有个宋国人看着自己刚种下不久的秧苗,渴望它们快些成长,就动手一棵棵给它拔高,最终秧苗却全部枯萎了。这个典故的来自《孟子·公孙丑》篇。 孟子的弟子曾经问老师,您最擅长什么?孟子说,“我善养浩然之气”。那么什么是浩然之气?孟子作了一番描述,这种气至大至刚,以正直之道培养而不伤害它的话,它就能充满天地之间。它与义和道相适,要是没有义和道,气就瘪下去了。这种气是许多正义的行为不断累积的结果,并非一次正义的行为就能取得。若自己所行让自己感到不安,气也就瘪了。“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这句话,朱熹和王阳明都格外关注。人的一生会遇到各种事情,培养浩然正气应该专注于当下的事情,不要期待过甚,如同种子刚下地就想收成。同时,心中应时时不忘,也切莫急于求成。孟子说“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也;助之长者,揠苗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觉得这个事没什么用就不干,这是不耕耘;违背规律帮助它成长,不仅没有好处,还有害处。 孟子明白地把人分为两类:仁者和不仁者。他说“行之而不着,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相对于一些人的无意识,不仁者充其量是睁眼瞎。因为这些人清醒地为恶,却想求得好的结果。孟子说“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这类人还能跟他们说什么呢?以危险为安,以灾祸为利,喜欢做一些败国亡家、危及自身的事情。连童谣都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清水可以洗冠带,而浑浊的水只能洗洗脚而已。清和浊就像仁和不仁两条路,都是人自个的选择。“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亡国、毁家、灭身都是从自己的选择开始的,又怎么能怨得了他人呢?可见,以逐利而始,必反于义。 孟子把话说得很重,他说,上至天子,下至百姓,“不仁”,从来就没有好结果。“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一个人讨厌死亡,却总喜欢干“不仁”的事,就像讨厌喝醉却强要喝酒一样;“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一个人讨厌被侮辱,却居于不仁之中,就像一个人讨厌潮湿却要住在低洼地一样。为什么世人总喜欢做一些南辕北辙的事情?“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选择是自由的,完全取决于个人。 “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羊知跪乳,乌鸦反哺,虎毒不食子。一般的动物尚且有行为底线,而况于人。普通百姓把人所固有的仁义善根抛弃掉,君子则主动加以保存。圣人舜洞悉万物,明察人伦关系,只是根据人的仁义之心而行,并非自己弄出一套仁义制度来推行,这种仁义是为了完成人本身。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批判封建社会以仁义道德吃人。其实,孔孟的“仁义”思想与吃人的“仁义”道德截然相反。“流”受了污染,人们以为是“源”出了问题。而这一点,孟子早就洞察在先并加以警告了。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杯锩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杯锩。’孟子曰:‘人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杯锩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杯锩也?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杯锩,则亦将戕贼人性而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告子说,人性就像杞柳,仁义就像杯盘。让人性归于仁义,就好像用杞柳做成杯盘。孟子问道,你是顺着杞柳的本性来做成杯盘呢,还是伤害杞柳的本性来做杯盘?假如说要伤害杞柳的本性来当杯盘,那么你也会戕害人的本性使他具备仁义。带领天下人祸害仁义的,一定就是你这种理论了!告子所讲这种仁义,就是削足适履式的仁义,演变到后来,就成了鲁迅笔下“吃人”的仁义。这样的仁义不是为了实现人,而是以扭曲人性来满足封建统治阶级的功利目的。可惜,这样的警告并没有被过多重视。 践行仁道的过程是一个人内心抉择的过程。这就提出儒门另一个重要的命题:修心。孟子说,修心其实很简单,因为人有行善的根基和种子。告子曾经说,人性就像急流的水,在东边冲开个口子它就往东流,在西边冲开口子就往西流。人性无善与不善,就像水流不分东西一样。孟子反驳说,水确实没有东西之分,难道没有分上下吗?人性之善,如同水总向下流一样。人没有不善良的,就像水没有不向下流一样。水被拍打而溅起,可以高过一人额头;水受到阻遏,可以流上山岗。这难道是水的本性吗?是外在的形势导致如此的。人可以让他干不善的事,只是因为其本性受到外部情势的作用而改变。 人心中至少有四颗关键的种子:“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有同情心,这是仁这种品质的开端;有羞耻心,这是义的开端;有辞让心,这是礼的开端;有是非心,这是智的开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四颗种子并不是从外渗透到一个人体内,而是人心所固有的。“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有所培育就有所得,舍弃它就会失去它。之所以人和人之间的德性会相差十万八千里,是因为不能发掘其中的可能性而已。 孟子的“四端说”和养浩然正气,其初衷是让人能通过呵护内心而成为大写的人,成为一个能掌握自身命运,同时有益于天下的仁者。“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告诫人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涓涓细流,汇聚成海。如果能将“四端”不断加以充实,可以治平天下;如果不加以充实,连侍奉父母都谈不上。既然人身上已经有了这样的种子,只要好好培植,时时留心,念念作善,待到一定时候,自然能长成德性的苍天大树,何乐而不为? 人心有四端,就像人有四肢一样自然,既然有此四端,不能说我没办法做到修心。人人有此四端,不能说别人做不到修心。“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这也是忠恕之道。既然要修心,就不能放任自流。孟子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有座牛山在大国的郊外,树木茂盛,若常用刀斧砍伐,还能保持繁茂吗?山上的树木受阳光雨露恩泽,不是没有嫩芽新枝长出来,但是人们又把牛羊放牧到这里,因此,山就光秃秃了。人们见它光秃秃的,以为这山不曾长过成材的大树,这难道是牛山的本性么?人的身上难道没有仁义之心么?若将它放置不理,如同天天对树木刀劈斧砍一般,还能保持善心的美好么?尽管一个人的心在日夜之间必有所生长,在一日之始,他的好恶之心与他人也有少许相近。但是他白天的胡乱作为,又使其心为利欲所蒙蔽而丧失本性。反复地桎梏,那么他夜里滋生的那点善心就不足以保存下来;夜里滋生的善心不足以保存下来,那他离禽兽就不远了。人们见他像禽兽,就以为他不曾有过善良的天性,这难道是人的实情吗?因此,孟子阐发道,“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人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若善加养护,没有什么东西不能生长;若失去养护,没有东西不会消亡。孔子说,你把握着,它就存在;你舍弃了,它就丧失;你在此不时进出,却不知道这个乡的存在,这难道不是在说一个人的心么?对于我们的心灵之乡不仅不能舍弃,更要有恒心,善加呵护,不能一曝十寒。孟子说就像一个人学习下棋一样,学得好不好与一个人的智力无关,不专心致志就不会有所得。“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 孟子说,我所宣扬的道一以贯之。人无法达到道德完成体,所谓的圣人不过是在德行修养上比凡人更重视、更自觉、更严格的人罢了。齐国的臣子成瞷对齐景公说,你是大丈夫,我也是大丈夫,我为什么要怕你呢?颜回说,舜是何人?我又是何人?想有作为的人都要以舜为榜样。曾参的弟子公明仪说,周公自称周文王是他的老师,这难道是欺骗我么?儒家从开始就认为,人人皆可为尧舜。圣人和常人之间其实并无二致,常人以圣人为榜样,常人即是成长中的圣人。《书》云:“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修心之道贵在坚持,以期有质的飞跃。”否则,就像病人用药一样,若药量不够,疾病就好不了。 “万物皆备于我矣”。一人之心可洞彻万物之理,这是属于人的可能和自由。“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有了这种可能,何必要等到圣人再生方才有所作为,若人人皆有当仁不让的豪气,人人皆可呵护心灵的原乡,即便没有像周文王这样的圣人,天下依然兴盛可期,这是属于孟子的理想之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