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水之源,水为米之魂。稻生于水,米融于水。 经过一个春季雨水的滋润,一车车农家肥的给养,稻田里的秧苗已拔节长高,骄傲地挺起胸脯来,像极了发育成熟的少女,藏不住的性感,万千妖娆。 “要扬花了吧?”父亲看着自家一丘早稻田里打着苞,争先恐后做了母亲的稻子,心里乐开了花。“没几日,肚子就会撑破皮了吧?”父亲心里想。 “低头的是稻穗,昂头的是秕子。”母亲在稻田边,巴巴在望着,心里祈祷着。仿佛提心吊胆的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秕子,不是那些很快将被检举揭发出来的稗子,而是她自己。 此刻,阳光被风、雨、云淘洗过之后,含着软,浴着香,裹着暖,将整个村落放了进去。洁净又透明的空气里,稻香变得浓烈起来。那香从头到脚把稻浸泡,把它圆滚滚的肚皮浸泡,那散逸着母性的香和着青草葱嫩的味儿,让每一条通往村落的小路陷落,陷落在稻花执掌的浓情蜜意里。 六月,麦黄了的季节,在我的故乡,是稻长芒的季节。向养育它的泥土低头的稻,从包裹着的糖衣里挣脱出来,它羞答答地看着这一半葱绿,一半金黄的世界。它有些惶恐,有些不安,有些提心吊胆。 七月,割早插晚。每家都种着二三十亩农田,这一割一耕再一插,那可是几倍的工作量。一个月的时间,五六个主劳动力,劳动强度可想而知。 父亲是战役的一号首长。他负责着整个耕作事务,每一块地都得他亲自出马——耕田、打草、耘地……他还要负责把谷子从农田里一捆一捆地挑到板车上,再用板车拉到自家禾场上,再从禾场上一捆一捆堆到草垛上,直到高高的带圆顶的草垛成为一座城堡。那可是拉筋憋气的体力活,更是劳心费神的技术活。 整场战役中,母亲的工作也不轻松,甚至更为辛苦。她作为后勤队长,不仅不能让所有成员断肉缺蛋,还要变着法儿弄出新菜谱来,改善全员的伙食。如果没有母亲,这场战役便会失去战斗力。母亲除了做饭、送饭,还要随时准备投入战斗。关键时候,甚至会成为主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父亲、母亲尚还体健,几位姐姐正值盛年,二十多亩水地,十多亩旱地,基本能如期完成。不过,我们家能干重体力活的只有父亲一人,姐姐们便忙里偷闲地与男劳动力富裕的舅舅家换工,以便在关键时刻,换来表哥们的支援。因为一旦遇到暴风雨,收割的稻谷便会悉数烂在农田里,颗粒无收。 后来,几位姐姐出嫁,家里变得困难起来。每晚饭点时分,是兵强牛壮的村邻们最惬意的时候,却是精疲力尽的父亲光着脚丫子坐在竹床边抱怨的时候:“都五点了,天都要亮了,幺儿还在赖床。”“仨儿怎么这么不小心,今日个又割到手了;还有你母亲,早饭还没准备好?怎么眼疾又犯了呢?”“眼见打黑雷了,怎么还不叫醒午睡的孩子们?”“那草头,不就湿了点,有那么重吗?怎么就挑不动?”“要是多生几个男娃就好了……” 一家人都不言语。 在整个夏糖抢收战役中,脸被骄阳晒伤;手指被镰刀割伤;身体被谷物扎伤;腿被水温烫伤,被水田里伺机而动的蚂蟥,被隐藏在谷物底下的蛇咬伤;脚被泥石划伤,被牛踩伤……流血、红肿、发烧、减员是常有的事。 抢收夏粮又是快乐的。尽管臭烘烘、乱糟糟,分不清泪水、汗水、泥水、血水,看不清日出日落,可等到大片大片的稻被放倒,大片大片收割后的农田重新插上秧苗;十里金黄躲过连日的阴雨,躲过扑面而来的雷暴,终于在洁净的禾场上堆起来,在粮仓里存起来,心里便充满了欢喜。一家人闻着饭香,闻着麦面香,闻着谷香,闻着米酒香,心里便充满了欢喜。看着蜻蜓在院子悠闲地曼舞,莲花开在清凉的荷塘,满天的繁星挂在静寂的秋夜,心里便充满了欢喜。看着泥水挣扎太久的光脚丫又能钻起清洁的鞋;或者躺在纳凉席上,享受着母亲大蒲扇呼呼扇出的凉风;抑或看着母亲头一歪就能安详地入睡,心里便充满了欢喜。看着满屋打着粮包的谷物,看着谷物叠成山峰;看着村里人套着牛车,一行行行走在交公粮的村道上,听那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律动,心里便充满了欢喜。 “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曾经,稻是故乡的标签,稻花最故乡最美的风景,而稻香则是浓浓的乡愁,牵动着每一位游子敏感的神经。曾经,那一片片十里金黄的图案,就是父母唤儿归的手势;那一声声漫山遍野的蛙鸣,就是故乡最深情的召唤,让每一位思乡的人魂牵梦绕,不能自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