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在木兰溪边,离着陂头不远。小时候,母亲带我回娘家,从柳桥顶墩一直走下去,到坂头,那里离我家已经有十几华里了,我走不动,母亲将我挑在筐篮里,晃啊晃,竟然睡着了,直到她将担子落地,我才醒来,阳光照在脸上,仿佛是一枚羽毛在撩拨着。那是春天的时节,南方的春天罕有晴天,油菜花开的时节,天格外晴好,母亲一门心思想回娘家。柳桥的柳树,像笼着烟,春天的时候,柳芽次第萌出。清代的石桥上洇着一层薄薄的绿意,河里的水泛着明媚的波光,这恰像回娘家的母亲的心情。油菜花在地里黄灿灿地开着,村庄在荔枝林和田野之间,像亘古不变的画卷。姥姥家算是当地的大户,因此,她裹着小脚,不能下地干活,姥姥个子不高,偏矮瘦,满头的银发,脸上有一种不见阳光的苍白,她坐在堂屋前,看着别人忙进忙出,舅舅和舅妈承担了大部分的农活,大表哥结婚得早,他生性内向,话不多,脾气却有点急,表嫂春玉和我的表侄荔生,在家顾着家务。荔生圆脸,一副机灵调皮的模样。小小年纪竟然敢下菱角桶下塘摸菱角,河塘密布的坂头村,恰好与木兰溪形成一张水系的网,将村庄和大地滋养着。舅舅种菜,挑着两只铅皮浇桶,沿着菜畦来回走,菜苗被细密的水淋得鲜活滋润,风刮过来,那水就随处飘逸,舅舅的肩膀始终没有因为风大而改变姿势。舅舅像生硬的铁,他脾气急而暴躁,但在浇水上,细致得像个女人。 木兰溪一天要潮涨潮落几次,溪岸是齐人高的芦苇丛,沿着埭岸斜坡一直向溪水中生长,这里称这段木兰溪为海尾,潮水退去的当儿,乌黑发亮的海泥就裎露在阳光下,螃蟹、弹涂鱼、蟛蜞和不知名的螺在泥里欢跃,留下纵横的泥迹。白鹭在溪岸间飞返,岸上的稻田和河塘里有丰富的鱼虾螺蛳,春天的云像勤快的小二,不时揩拭着瓷蓝的天幕。荔生下河塘摸菱角,春天的菱角还未长出,老菱角已经长出新的叶子,密匝匝、挤挨挨,亮紫红色一片,将河塘平铺一层油彩的诗意。陂头的水在春天里涨溢下陂堰,从船形的陂墩间流淌下,像一挂挂雪白的线面。陂头连着远方的上游溪源,远山曲折,溪水也曲曲折折,不可追溯,不可名状。这山水之间幸亏多了这道水堰,一条溪流才有了丰富多彩的结局。陂头过一座糖厂的铁轨桥,就是铁灶村,是我姨妈的家,霞林村和铁灶村,有着我大姨和小姨,大姨酷似我母亲,薄脸上漾着一抹绯红,大表哥一家在德化瓷厂,接大姨夫的班。我们很少见面,几乎没什么印象。 春天的阳光和风在田野上狂恣,甘蔗林在山脚下喧哗着,长长的叶子像撩风的手,将每一缕风都甩得山响,蔗林,像甜蜜的故事,当年那架拉甘蔗的小火车呜呜驶过那座简易的铁桥时,我们坐在陂头的石头坡上,痴情张望着。呼隆隆呼隆隆,铁桥在颤动,表哥拉着我在火车后追赶,在枕木间惊险地跳跃。远处的糖厂烟囱升起白色的稠密的烟柱,汽笛不时响起,那是工业时候萌芽的情形,后来我同学中就有糖厂的职工子弟,是部队的孩子,性格跟我有很大的区别,我一直懦弱胆小,而细密多思。晌午前或者午后,潮水上来,沿着溪岸逆流而上,莽莽撞撞,四下激荡。卷起浑浊的水浪,迅速将河岸边的芦苇丛淹没,陂头流下的水小了,陂堰内的水越来越急躁不安,寻找着向各处奔泄的机会,分水渠里的水大了起来,哗哗,卷起细白的浪波,远处的人忙碌了,要趁水满,多往田里放点水。春天来了。那一个春昼,我们沿着木兰溪岸奔跑,气喘咻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