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世纪新动作,方才听到“动车”这个词,它就不吱声地钻出福莆交界的石马山,第一时间就将我家所在的大岭村一剖两半。苟有阻挡这前途者,都乐而拆迁让路。 我家祖厝正好在铁道线边上,可以不拆。那就不拆。不是为替国家省一笔补偿费,而是祖居是座古厝,实在舍不得。没有天井、蛛网和檐头水的都市公寓,住不惯。 祖居的天井上,有个桌面大的“福”字,祖宗留下的。也许只是凑了个巧,四位妹妹长大了,都往带“福”的福清嫁;兄弟俩则分别代表福建和福州文艺界,多次双双出席全国文代会和作代会。 散文家郭风老先生,上世纪末进村访问我家时,竟然幽了一默,说你们兄弟怎么乱住,住到这么个偏僻的旮旯来?就这么一个“乱住”一个“旮旯”,让我带着自卑跨千僖。 新世纪动车穿村而过,我想机会来了。新农村建设一动,美丽的蒜溪里挖出个美丽的大石头,竟然有60吨重。趁村里坚请我操刀写个路牌,我让这大石头就近吊装在村头的“旮旯口”。在区、镇、村名前,直书“福泉古驿道入莆第一村”。在朝自己老家一面,则刻上个大红“福”字,希望福脉绵延,福泽共享。 福州遭遇龙王台风后,省政府所在的屏山上,依旧式重建了座“镇海楼”。学长张善文执笔《重修镇海楼记》,省书协主席陈奋武全文书丹。我有缘接到为镇海楼大厅撰并书一副楹联的任务,于是有了赵玉林馆老审定的拙作:“八闽雄都,一楼镇海;千秋福地,万树屏山”。 “千秋”对“八闽”,“福地”对“雄都”。这“福地”二字,在江口老家的西来山上领略过。船政之父沈葆桢为西来古刹题赠“觉世度人”,前国府主席林森则题书“西来福地”。我家300年前出了个进士陈善,在出仕前也曾在这里蛰居攻读过。 一直记着林则徐恩师陈寿祺为福州温泉所作的对子:“非福人不能来福地,有龙脉才会有龙泉”。想想那“福”,是用来分享的;想想那“泉”,是用来证明的。分享福泽,证明龙脉。 有福之州,五福临门。“五福”的老概念是:“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新概念则是:“知福,造福,享福,惜福,祈福”。其逻辑关系是:知我福州,才能爱我福州,并想着再造福州;共享福泽,当不忘惜福,并继续为人类祈福。 前些年,厦门召开国际性的金砖五国会议。在文化厅召集的为厦门金砖会议宣传支招的会上,我突发奇想,提出“五福临门”大概念的动议——“五福”指金砖五国,“临门”指来厦门,皆大欢喜。 二老家祖厝有个挺排场的雅称,叫“岱麓山庄”,刻在可打通关的拱形门额上。是祖父陈慨夫的笔迹。他喜欢群超类拔,用个笔名也称“超然”。自己村后的“魁山”不提,却要将蒜溪对面更高的“岱帽山”拿来命名,还美其名“岱峰拱秀”,端的是舍近求远。 说是“山庄”,其实也只是单层土墙瓦房。原本一长“弄”,住着叔伯兄弟四户人家。自打北头两家因靠近动车线而易地重建,就只剩南头两户形影相吊。 “岱麓山庄”名字好听,到拆迁房子才知道,基本建筑材料大都只是土坷垃。天井边的防水墙,只贴一层加钉钉的红色斗底砖,就让好多代人养眼了。不由得为奶奶那一辈妯娌们感到几分委曲,嫁进山来连自己的姓名都弃了,只叫廿二房、四八房、九四房什么的。谁晓得长辈们凭啥排序,身份是高了还是低了? 倒是每家一个天井,在各户的堂门外次第摆开,颇为壮观。尤其是那叫卖酱料鲄仔的、修锁匙磨镜的小担子,一早前门进后门出,甚是热闹。如今天井却只剩我家一个了。 天井边那个壁柱上的铁钉,让我一想起就心里酸酸。有一年春节,难得买回一串小带鱼,在那铁钉上高高挂起,不出两天竟然不翼而飞。那年除夕,全家吃斋倒不至于,但众口一辞:小带鱼一定比大带鱼好吃,土话叫“带柳”。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天井上原有一个往天上架起的铁栅栏,似乎是家道富实的广告。这山旮旯里民风向好,谁家有值钱的,除了自家人变卖,没人当“娄阿鼠”的。倒是“五八化”大炼钢铁那阵,村民家里上好的铁器铜件之类,竟会自动流向大岭宫前的炼钢炉里,变成炉底的铁疙瘩。 倒是,有没有铁栅栏,与我家的财产安全无甚关系。父母双亲曾是山门外两所滨海小学的老师,一校长,一教导主任。长的是教鞭,短的是粉笔,都是公家的。周末或假期回来,就是孩子们的节日。 山庄里那一层半的土屋,是祖上留下的“学间”,即旧时的私塾。记得童年时见到墙上挂着带清朝官帽的带框画像,后来不知去向了。如今公认最有意义的东西,是窗台与房门之间那一溜的墨色刻度。那是我们兄弟姐妹一窝子不同时期身高的记录。凭着刻痕旁边记载的日期,你我他她大呼小叫,都惊讶自己那时候有这么矮过?从模糊的笔迹里,最早可辨认到1953年的!老校长妈妈如今都97岁了,有客人来这小屋,她还会骄傲得像“居里夫人”,老喊人家别挡了墙边的光线。 在乎孩子们的成长,是父辈的心事,也是晚生的幸福。□陈章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