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合在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老屋的时光静止,雨珠聚集、滴落,埕院前闪你眼的是一片红红白白绿绿,那是乡野最普通的花,指甲花、葱兰、鸭跖草花,有名儿没名儿,都是清亮亮的。白的便是茉莉花,或举着小小花苞,或露出纯真笑脸,没心没肺的,与你在寂静中对视。屋檐下,奶奶坐在竹椅上制作盘扣,发髻上别着几朵茉莉花,一旁的鸡鸭缩着脖子挤在一起,难得的和平相处……童年随着父亲背井离乡,记忆中的茉莉花瘦成了花茶,一朵朵失去光泽,在父亲积满茶垢的茶壶里。 父亲对茉莉花茶情有独钟。父亲是长子,未分家前(本地话叫“大房”),得承担起一大家子的生活费用,四处奔波,劳碌得很。孩童时最快乐的事便是和弟妹们争抢一活:父亲使唤我们去工地旁的小店铺称上一两斤茉莉花茶。跑腿的差事很轻,我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顺带买点零嘴儿是真的。当地有一种剪了尾巴的熟麦螺,用报纸包着,吮吸螺肉,甜中带辣,回味无穷。父亲不恼我们的馋嘴,只是泡开一壶,喊来工友,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做个短暂的休憩之后,继续干体力活。茉莉花在工友们的水杯里浮浮沉沉。我们没有月光白的乡愁,父母在哪,家就在哪。父亲没有早餐的习惯,我一直想一定是当年的那些茉莉花茶养硬了胃。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挂历上几乎都是影视女明星,大街小巷飘散的歌声无不是韩宝仪、邓丽君等人演唱的《粉红色的回忆》《何日君再来》等,突然间谁家窗口悠悠飘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眼前会恍然出现一幅画:下过雨的清晨,小巷的青石路还闪着光,走来梳着两条粗长辫子的卖花姑娘,手挎竹篮,篮子里是带着露珠的茉莉花,不,也可能是杏花。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卖的不是花,是十八姑娘的心事。早起的大爷仰头漱口,喉咙里“咕噜咕噜”几声,吐出水,将隔夜茶倒进花盆,返回屋子时,手上多了几朵花。 老屋的茉莉花,终将随着老屋的拆掉而受冷落;父亲也不喝茉莉花茶了,在吞云吐雾中痴迷于手机小说;那些年的歌声早已遁迹于层出不穷的流行歌曲中,留给一代人无限怅惘。 好像成人后的时空里有一段空白,长长的,对于茉莉花。 同事游姐的微信里经常发布她住处的万紫千红,去年夏季有天我忍不住前往了。花们住在顶层。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惊艳到了:难养的各色石斛花,挂在墙壁上,美不可言;玫瑰站立一簇簇,开得忘记矜持;睡莲呢,一副欲说还休的娇羞模样,游弋的小金鱼还是不客气地弄碎一缸子的花影;最令人惊喜的是一个大缸里开满了上百朵的百合花,像一只只小号欢快地吹向四面八方,在挤挤挨挨的城市上空回荡……花种繁多,令人目不暇接,足见养花人的用心用情,顶层本是寸土不留的光秃秃的地方呀。游姐说,每天侍弄这些花,看看她们,养病的心情好了许多。人养花,花养人,真好。 离开时,请回了一株茉莉花,一株南天竹。从此,带来的惊喜与感动便是一拨又一拨的茉莉花开,在我那鲜有花开的阳台上。小小的,月光白,淡雅无比。有时,我就捡拾几朵置入茶杯,看它们在水中缓缓起舞,那段时空里的空白仿佛都回来了……那种心情虽不是如泰戈尔《第一次的茉莉》诗中“但我想起孩提时第一次捧在手里的白茉莉,心里充满着甜蜜的回忆”所言,但我也和泰戈尔一样“我喜爱那日光,那天空,那绿色的大地”。越长大越苍凉,越苍凉越简单,简单到衣食住行,简单到怀疑自己曾经少量的繁复到底值不值得。茉莉花花语是“你是我的生命”,我想生命就是尽情享受从繁复到素净的过程吧,你是我的千万分之一,是爱情,是友情,是亲情,是付出,是感动,是陪伴,是怀念,又或许,是终结,而最终,都是简单。 看过电影《茉莉花开》,有一丝说不清的压抑。电影讲的是上个世纪一家四代四个苦命女子的遭遇。陈冲饰演母亲角色,章子怡饰演女儿角色,整部影调低饱和度,雨天居多,影片弥漫着一种怀旧的、感伤的、湿淋淋的气味。我没有读过苏童的原著,不明白影片结尾的设置,但是影片中花与外婆就要不要生下孩子有一段争执耐人寻味:“生孩子是人生大事,外婆自己就是走错了一步,错了一辈子。”“这不一定是错,如果你不走这一步,也许会更糟糕。”花的话我很赞赏,是呀,不去走,你能知道未来?花不去开放,你能知道暗香浮动?生命,都是用来体味的。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茉莉花的前世一定是女子,不甘心了,就在今世和喜欢她的女子结了缘,譬如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