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生活着两种水草,一种叫“菖蒲”,一种叫“香蒲”。它们栖居在野外的滩涂、湿地、草塘,或驻守在小河边、浅水洼里,它们或立或卧,或轻昵地贴着泥土、水面,选择着它们认为最舒适的姿势伸展着修长的手臂,释放着绿油油的身体。 香蒲的叶尖、厚而窄,根茎长在泥里。叶脉一面隆起或凹陷,其穗状花序形若蜡烛,故乡人称“鬼蜡烛”或“水蜡烛”。香蒲并不香,它没有香气。草塘里夏秋之交时,香蒲长势最茂盛,呼拉拉毛葺葺的“水蜡烛”鬼头鬼脑地在风里摇曳,浩浩荡荡,总让我想起冷兵器时代宏大的古战场。冷峻、博大、肃寂。因为香蒲的缘故,贪吃的牛不敢向纵深靠近。而那些水草因香蒲的缘故日益丰茂起来。 与香蒲不同,菖蒲的叶色浅而葱绿,叶细脉凸,状若利剑,又称“蒲剑草”或“剑兰”。百科里讲,“菖”是草本植物,一种香料;“蒲”也是草本植物,多年生。“菖蒲”合在一起,古称“荪”“荃”,特指叶能散发一种幽兰的香气,能提炼香油的香草。菖蒲是极好的“绿色农药”,可有效防治稻飞虱、稻叶蝉、稻螟蛉、蚜虫、红蜘蛛等虫害。 《诗经·国风·陈风·泽陂》里说:“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意思是:池塘四周有堤坝,中有蒲草和荷花。有个俊人儿,让我爱得没办法。日夜思念难入睡,哭得眼泪哗啦啦。这里的“蒲草”指的应该是有香味的“菖蒲”,它是美人的代指。可在乡下人的价值观里,对一切事物只讲“有用”,而不是有“有道理”或“好看”。因此,蒲草在野,观赏者寡。 发现菖蒲的香料价值、观赏价值,以至于把菖蒲养在家里的是城里的“贵族”。 我曾在一位做美容院的女老板办公室看到过“菖蒲”。办公室足有两百平方,各种盆栽大大小小千奇百怪随意摆着。进门那刻,我一下子便发现了地板上的“菖蒲”,一共有三盆,它非常小,就摆在向阳的落地玻璃窗下。盆里怪石林立,造型颇新。女老板说是“剑兰”,刚从日本采购回来的,有点贵。我瞅了瞅,叶尖而细,身短而密,色绿而白,竟然像是兰花。我不敢抵近抚摸,趁女老板低头给我泡茶,我用“形色”软件扫图确认,细叶纷披,湛然浅碧,知是“菖蒲”不假。 菖蒲开花非常少见,而盆栽细叶者尤甚。古人养菖蒲以短以细以密为美,种植多以砂石,不予施肥,宣称“见石则细,见土则粗”“愈瘠则愈细”,导致养份供给不足。许衍灼《春晖堂花卉图说》在姚氏残语将花卉演为“三十客”的基础之上,新添“菖蒲花”为“隐客”,颇俱佛系色彩。菖蒲一般开紫色花,花型明显,但见者稀。曾有花客称看“兰花”叶胜花,可到底花骨朵还是相当显现的,菖蒲才真正称得上“看花不抵叶”。 菖蒲登堂入室自古有之。用菖蒲制作的盆景,既富诗意,又有抗污染作用。古人夜读,也时常在油灯下放置一盆菖蒲。因菖蒲具有吸附空气中微尘的功能,可免灯烟熏眼之苦,还可清热明目,功效胜眼药水。 “碧如翡翠,香沁腑脏。”“配石清供,古盆内藏。素雅天然,最宜文房。”一壶茶、一缕香、一床琴、一盆菖蒲,曾经是官宦世家、文人士族的人设场景。他们之所以爱得深沉、痴迷,或许是读懂了“清气出风尘以外,灵机在水石之间”中的真意。在日本,菖蒲有黄金姬、金边、虎须、金钱等多种名品之分,据说盆越小品质越高,也更金贵。人们供奉于珍贵的名木内案之上,床前卧踏之侧,厅堂高阁之前,焚香沐浴,鼓瑟吹笙而敬之。个中滋味早出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赏玩,或许已从玩味升华到文化与信仰范畴,人们将其人格化、神化,从养生之道的“静品”、“寿品”已然升格为身份、节操、德行的象征。 在我的故乡,菖蒲是村庄的女神,山沟沟的金凤凰。它虽生野外则生机盎然,富有而滋润,着厅堂则亭亭玉立,飘逸而俊秀。香蒲则是村庄的女人,看上去有些俗气,却能顶起门户。它们进了村庄,便嫁了婆家。在一方水土上落地生根,开枝散叶,脚踏实地,头顶蓝天。没有孩子,丈夫是天;有了孩子,孩子是天。孩子大了,丈夫老了,自己顶上天。上个世界八十年代的故乡,夏日无空调,少电风扇,更无蚊香入农家。一家人都席地而卧接地气。夜半,蚊虫偷袭,母亲便采来香蒲、艾叶晒干点烧烟熏火燎。从某种程度上讲,香蒲对普通人家而言,成了不可或缺的宝。 清代顾铁卿在《清嘉录》中有一段记载——“截蒲为剑,割蓬作鞭,副以桃梗蒜头,悬于床户,皆以却鬼”。在我的故乡,每逢端午时节,悬菖蒲、艾叶悬在门楣上成了五月初五端阳必不可少的习俗。而艾草与蒲剑这两种“灵草”,它们在端午走近千家万户,相识、相聚在一起,成就了守护古老家园一方吉祥安康的佳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