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后期,我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村里来了个莆仙戏班子,大概因“入吾村”而挂名“西柯剧团”。 我不知道团长是谁,但记得导演是位清清瘦瘦的中年男人。演员们大多来自镇内,是一帮非常活泼可爱的年轻人。每天饭后,他们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学唱练功。我们村的祠堂就在我家门前,戏台就在祠堂旁边,剧团也驻扎在戏台边我叔公家。叔公家的房子是五厢房,木质的二层楼成为排练基地。每晚饭后,叔公家的楼上便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村民,我也去过现场。在我看来,导演还是颇为严肃认真的,想来也有一定的专业素质。团里的演员几乎都是新手,有的是闲散青年,有的刚从学校辍学来,都在懵懂中揣摩,但大家学艺的热情像夏日的鸣蝉一样高涨。据说一个戏班初排头棚戏时,演员们要根据角色特点练动作记台位,所以初演时大多只能念白,曲词还是不会唱的,表演时多靠掌鼓的提示,演员依声附和而已。我分明记得,这个戏班子里的生、旦等几个角色,初排没多久就能伴随动作咿咿呀呀唱开了,想来这颇是些天资聪颖而又勤奋刻苦的演员,所以没过几个月戏班便开台了。每当公演的时候,村里几乎所有男女老少都会涌到戏场,整个村子响彻“锵咚锵”的鼓乐声。后来剧团渐渐打出名气,也去了其他一些村庄演出,如果是邻近的村子,小孩会跟着老人窜村看戏。最可恨的是有时剧团去了村里电影院演出,电影院四周用高高的石条垒起来,留了个收门票的小门,我们没钱买门票,只好扒着墙缝往里瞧。这种看戏的方式既痛苦又刺激,在许多年后我还能体会当时被挑起来的欲望没得到全面满足,还有隐隐的闹心。 后来,这个戏班子不知何故解散了,戏班成员各寻各的路,大部分人都投奔了其他剧团,继续他们的从艺之路。 尽管戏班子解散了,但作为社祭习俗之一的村头社戏却是必不可少的,村民们认真对待社戏也是必不可少的。在做社戏的头一天傍晚,在我们村戏台前的大埕上,锣鼓便会敲起来,大钹小钹打起来,小孩们吃完了晚饭都涌到埕上欢闹,一种盛大的社戏气氛便氤氲开来。每当这种时候,总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在那个影视还没普及的时代,挨村看社戏是乡村娱乐的唯一方式。有时,村里还会花钱同时请来两个剧团,公开对演。这样的对台戏,是对剧团的极大考验,因为演技不好唱腔不亮的观众会出现一边倒——那另一边就戏庭寥落。所以每当“文武棚”演戏时,生旦总是唱得更起劲了,小丑打插得更卖力了,后台鼓吹锣也更精神了。莆仙戏在极盛的年代,也是老百姓精神享受最简单又最富足的年代。 在我们家,跟莆仙戏比较亲近的原因是我父亲经常在饭后拿出他那把不知什么年代的老三弦,弹唱一些经典的莆仙戏唱段。父亲特别喜欢黄宝珍演绎的曲目,他最常唱的是《高文举》中的《扫纱窗》唱段、《访友》中的《望故乡》唱段、《江头金桂》唱段,另有《秦香莲》中的《陈世美不认妻》唱段等。父亲出生于五十年代,喜好的文艺形式也相应地带着时代的烙印。八十年代初,在我的家乡,村部里有“扩播站”,有些人家的檐下也挂有“小扩播器”,这是当时农村唯一的音响设备。扩播里响出的除了天气预报、村部集合通知,余外的几乎都是莆仙戏,而莆仙戏中我听到的又几乎都是阿妹丕的各个唱段。从村头到村尾,从田间到农舍,响彻阿妹丕唱腔,从《高文举》到《仙姑探病》,从《琴挑》到《百花亭》从《春江》到《千里送京娘》……高亢、清晰、饱满、纯粹,给那个寂静的时代添上一缕华丽的音符。 莆仙戏风行时代大概行至九十年代初,九十年代末到新世纪初大约十来年间,不知是受到经济转型的冲击,还是社会生活形态的快速更迭,亦或是现代声像媒体对百姓生活的入侵,好像是一夜之间,莆仙戏之花顷刻凋零,几至消声匿迹。在我们老家,甚至有几年时间,社戏被禁止,乡村因而变得萧寂,农家无乐,只用小小的而被尊为“戏兄”的木偶戏来表明社祭虔诚。莆仙戏远离人们视线,提起莆仙戏也仿佛变成一件很土气很落伍的事,我曾一度以为,莆仙大地最大的一朵奇葩——莆仙戏即将告罄了。 不过,那是我青少时代基于生活现象的一种感觉,对于莆仙戏这一门艺术终是不甚了解。实际上,莆仙戏之花也许并未像我想象中的凋零过,我接触过的不过是莆仙戏的一些民间剧团,莆仙戏原也是有它的科班性质的。据悉,早在1957年,莆田便将莆仙戏训练班改为县办戏曲艺术学校,在“文革”前,办了三届,“文革”后,复办了一届。 1978年,莆田地区创办了福建艺术学校莆仙戏班(即今市艺校),这艺校出来的学生便是纯粹的莆仙戏演员。九十年代我在城里读书的时候,听说我们学校旁边便是艺校,禁不住时常对艺校学习产生向往。 然而,单凭艺校的创办并不能一举夺得莆仙戏的回温。实际情况是,一门艺术总要经过它急剧炫目到渐趋平缓的过程,当它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不再扮演“第一位”的时候,它会面临着被遗忘,也会面临着被沉思。而作为一种古老艺术的留存,莆仙戏自有它自身存在的价值。所以,反观它挽留它,已变成一个地方文化的重任。一直乘坐飞机的人迟早会忘记了走路,只懂得游戏刺激的人迟早会让大脑萎缩。走过一段快路的人应该懂得停下来,审视自己的脚步,挽留自己四处纷散的灵魂,这个时候,艺术会成为安放灵魂的摇篮。对莆仙戏的关注是出于对地方文化的挽留,大多数普通人对莆仙戏的关注,这里面包含着很多人的个人志趣和情怀。 前段去看了场莆仙戏经典传统折子戏,走进剧院的时候我发现,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年轻人来看莆仙戏的——现代年轻人的选择往往出乎意料。微微可喜的是,对于戏曲来说,年轻人的参与会让这古老的事业变得更有前景。我看过四折小戏,分别为《瓜老种瓜》《单刀赴会·过江》《彦明嫂出路》《大且喜》,其中最具看点的应该是王少媛主演的《彦明嫂出路》一折。王少媛作为中国戏剧最高奖梅花奖获得者,身上有太多吃苦的烙印,其“蹀步”、“扫地裙”、“跋山涉水”的表演,甜润清新的唱腔,堪称当前莆仙戏艺一绝,在“中生代”莆仙戏表演者中似无人匹敌。她对莆仙戏表演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态度,使她走上了成功之路。我印象中的“中生代”,是就表演者的年龄和戏龄而言。 更远的记忆里,黄宝珍是莆仙戏剧表演艺术家中“老一辈”的代表。黄宝珍唱腔里特有的莆仙戏纯正发音,高难度的亮嗓,以及她对唱词中古典韵味的把握,总能用恰到好处的情感态度诠释出来,此等天赋与技艺堪称难有后来者。再新的一代里面我知道的有黄艳艳,在“容”与“唱”上,让人刮目相看,她的大家闺秀的外形条件,宽厚沉稳的声腔条件,让她在莆仙戏表演上具备了得天独厚的优势。艺术总在揣摩与历练中更臻完美,若是老一辈不竭艺术之源头,老、中代不吝指教之责任,新一代不止于眼前之成就,肯吃苦耐劳,勤学苦练,艺术便将得以很好的传承。 近年来,莆仙戏《踏伞行》《魂断鳌头》《海神妈祖》参加了很多重要的展演活动,这对一个小地方的一种传统艺术来说,是一件大事。这些新创剧目多以现代人的品味切入古老的题材,内容上融入‘海丝’元素或是形式上揉进现代科技元素,带给人不一样的视觉冲击。当然,现代元素融入古老技艺,在另外一些莆仙戏剧目中也有所尝试,如此新旧结合,势必会带来一些惊喜也会有争议。但显然,莆仙戏回暖是不争的事实。应该说,经过这一代人的努力,莆仙戏开始在传统文化不断被倡导的今天,慢慢恢复了往日辉煌的面貌。 作为一门古老的剧种——宋元南戏的遗音,莆仙戏并不像行外人想象得那么粗鄙、简略,莆仙戏所拥有的剧目、曲牌、演技,是艺术中的一大笔财富,所以,抢救莆仙戏,如同抢救一个地方的灵魂。作为本地方最渊源流长、最贴近生活的一种艺术,一旦丢了,这个地方呈现出来的“异态”面貌则会让人无所适从。所以,莆仙戏的回暖是一个地方集体面貌的一次进步。它的再次被注目,是戏里戏外共同的期待。 成长中的戏,有戏的成长,也有我们生活该有的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