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无名路。应该是刚开辟不久的,像一条灰丝带绕着东圳水库西北面,两端与公路相连。 发现那条小路也是偶然,就一发不可收拾地,一得闲就骑上电摩,好似赶赴一场精心准备的约会。路有两米多宽,青砖铺就,纹路讲究,像鱼鳞般错落有致,逶迤而去,总让我产生错觉:路是一尾鱼,无比欢欣地畅游于绿海,领略风光旖旎,品读四季更替,见证荣枯风云,而我无疑是鱼背上偶尔泛起的一朵浪花,只想记住亲吻的那一瞬间带来的迷醉。 路上鲜有人来,所以更多时候是我与小路的相谈。谈高高低低的树,它们早于小路存在于水库边,是辽阔大地苍茫岁月的进化者,新生的,年老的,与我而言,是既陌生又熟悉,因为几乎都是我不认识的树种,然而它们散发的气息又是我向往的,钟爱的。这些树远离了城市的林立高楼,远离了城市的繁弦急管,远离了花匠们的巧手呵护,它们兀自仪态万千、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将自己绣成水库花边,使水库多了几分女性的妩媚与温情。对于树们的过去曾经,小路不知,对于树们的现在和以后,小路知道:一如既往地站在季节模糊的时光里,盛装出席每一个晨晨昏昏,无论晴天丽日,还是雷电交加。树们倾囊献出的是层层叠叠的绿,深浅不一的绿,密匝匝地。间或有一些藤蔓植物紧紧缠绕着,颇有肌肤相亲的缠绵。譬如四月的蔷薇花,白花花地笑在高枝之上,纯洁、轻盈,又有几分邻家女孩的调皮。譬如牵牛花,一厢情愿地攻城略地,不知与她们牵手的树上,那些深紫与浅紫是不是她们织就的嫁衣? 我认识“五月雪”油桐花,和青梅花、李花等刻进我生命里的又一种花。四月初,她们开始积攒花骨朵了,到中旬,便有一些迫不及待绽放起来的,到五月,集结号吹毕,漫山遍野中一团团如白云般浮着的,便是她们的姊姊妹妹了。油桐花的花语是初恋的味道,我一直琢磨着,是初恋如她们含苞待放给人的遐思纷纷,还是她们绽放后白的花瓣粉的花蕊如初恋般清纯干净?又似乎都不是。我眼前的这簇,触手可及的,蜜蜂停停飞飞的,完全盛开的,明明像新娘手中的那束硕大捧花,是憧憬,是期待,我想这也算是初恋的味道吧……走在恍惚中,五月的油桐花。风起时,我在树下走,此段路已被花妆饰过,已枯的,新落的,每一朵都是献给路的深情。阳光透过叶缝,树叶们耳鬓厮磨齐声欢唱“哗——哗——哗”,一场花雨刹那间纷纷扬扬,我的鼻尖有花轻轻拂过,长发上有花栖落,真的是盛大空前啊,至少,在我亲眼目睹过绶溪边的柳絮纷飞之后,另一场震撼我的大自然馈赠。伫立,仰视,树们的高大,安详,独立,能让我释放所有的情绪,无悲,无喜,无惧,无忧。闭眼,前世仿佛是油桐花中一朵…… 小路和我谈枇杷树,我认识的。这些是无人打理的,被果农们遗弃的,如果不出意外,周而复始,望尽天涯路。树冠挺大,果子却如弹珠般大小,甚至有点憋屈。见过书峰乡那些备受养护的枇杷,包装袋里粒粒结实饱满,体态丰盈,黄澄澄的,诱发你的每一粒味蕾,而眼前这些小枇杷,实在让人产生不了采摘的念头,哪怕起过一丝,一缕。那又怎样呢?她们不在乎。自怨自艾改变不了被冷落的命运,何不随遇而安?反正,水库边的风景没有一处被落下,每一滴雨、每一米阳光照单收下,鸟儿来啄,虫蚁问候,喜欢就好,等到站立枝头无力,再掉落土中,腐烂,与泥土无异。世间有繁华,更有寂寞,有痕总归是无痕。 谷雨过后,小路和我分享初蝉试唱。它们是哪种蝉,到底分布在哪些树上哪个枝丫哪片叶间,已不重要。这些在地底下生活了至少一年以上的小生灵,从黑暗走向光明,从幼虫成长起来,需要足够的耐性与毅力,要忍受多少寂寞与孤独的光阴,倾尽毕生换来一夏的亮相。此刻,它们在自然界这一天然练歌房中亮嗓了,估计不太适应,或者有点怯场,青涩短促的声音“吱——嘶——吱——”,没有节拍,总让人想起小区女子在练唱“米咦咦麻啊啊”,音域狭窄。过不了多久,这些小生灵的音域变得宽大舒徐起来,甚至高亢尖细,带着金属丝的味道,那定是炎炎盛夏来临。就像所有演出有序幕,便有谢幕,入秋之后,蝉声寥落,带一点伤感的告别,山送别,树送别,清风送别。那时,你会来吗?小路问。 小路尽头有一大片的芦苇,我喜欢站在它们面前。五月的芦苇走过春天的迷蒙,将自己修饰成爱情的模样,阳光将它们一遍又一遍地粉刷,清风将它们一遍一遍地梳理。悄然吟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迷茫起来,得不到的总是让人神往又凄迷,在时光的渡口,还有多少徘徊又徘徊的等待?眼光越过芦苇丛,望群山环绕下的水库,裸露出来的浅滩与岛屿,诉说的是触目惊心的水位下降,有多久天不下雨?同样缺水,在植物面前,我们只能甘拜下风。 这样幽静清雅,这样满目青翠,我不可能“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没有王维的洒脱与空灵,也不可能“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没有孟浩然的悠闲与豁达,但可以独坐,可以静思,尽管最终思不出所以然,但是我与小路相谈也欢。偶遇迎面走来的三位花甲老人,彼此点头,微笑,目送他们背着手继续前行,直至消失小路尽头。油桐花轻轻白白地落,初蝉清清浅浅地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