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月的天，雨湿过的龙眼花星星点点地落下，有一股茉莉和桂花合在一起的味道。 那日，天只是微微亮，她坐在窗户边上瘦瘦弱弱地弓着，没声没息。是不是人老了，身子就会慢慢缩小，声音慢慢微弱，逐渐退成影子一样？终于，她开了口：“今天带我去剪个头发吧，乱糟糟的，人家以为是邋遢的人。”我蹲在身边，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掌心，像小时候她对我一样，她的手因关节疼痛变形曲折，皮肤皱皱地耷着，有点蜡黄。“好啊，咱们还去华亭那家理发店。”我看着她，两颊瘦削坍塌，是油尽灯枯的脸，但她的眼睛很亮，在浅浅的晨色中，不知道是生命的余光还是盈盈的泪光。 “是不是现在脱了相了啊，看起来怪可怕的？” “没有呢，瘦是瘦一点，还很精神。” 起身给外婆倒了些粥，现在她吃一点流质的食物都会呕吐，心里总是隐隐忧心，这无助的躯体不知还可以支撑几时？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外婆的气色终于好看了一些，进食减少，体力跟不上，她仍然坚韧地歪歪地自己站起来，我一把扶住。“让我背吧！”空空的裤管，腿这样细！我很轻易就可以背起她。小时候，她也是这样背着我，去山上的果田，趟过木兰溪底，去对岸的菜地。 我们一起去镇上。她小时候没有妈妈，外公比她大十岁，参加抗美援朝，家庭并未给过多少温暖，所以她一辈子谨小慎微，不喜麻烦人，除了下地很少出门。车窗外是鹅黄新绿的春天，她静静看着流荡过去的风景，眼神迷离飘忽。 “是不是要晕车，很快就到了。”天上的云在游动，远处山峦起伏，我让她看得远一些，注意力分散会觉得舒适。小时候，她常常在夏夜抱着我院子里纳凉，数天上的星星，她总告诫我：“不要用手指新月，弯弯的月牙会割了耳朵，以后还要听老师讲课的耳朵不能受伤。” 理发店到了。理发师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热情地招呼着：“老人家您来了啊！挺长时间没剪发了。”外婆眯着眼坐下，这是她很信任的发型师。“上次是你孙子带你来，这次是你孙女啊！”“是啊，孙子不在家，他们都对我很孝顺啊！”理发师手起刀落，很麻利就完成了，小声地跟我说：“这次不算工钱了，老人年纪大，以后就不要再带出来了！”心狠狠抽搐了下，原来，在外人看来，已经到这样的境地了吗？我匆匆答了谢，按市价扫码付款，落荒而逃。 回去的车上，像是行在茫茫的天地间，“余舟一芥”无边无际无着落的感觉袭来。是她，在我混沌不明这个世界的时候，用有限的见识给我开了一扇小窗。 那是龙眼丰收的季节，台风就要过境，在这之前，她要提早把果实收获。乌云遮天蔽日，她挑了我一束硕大丰厚的在我面前，让我在树下吃着等她。夏日的对流雨比台风雨更早到来，我赶紧起身和她一起收拾因摇晃掉落的余果，但还是来不及躲避突如其来的暴雨，我淋得一身像只狼狈的小鸡。她一边挑着果子，一边用斗笠给我遮雨，一路很心疼地说：“好好读书，好好读书！以后不用吃这农民的苦。” 林中小路远远闪着白光，我不知道通向何方，只跟着她。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让我跟着一起下地了，她也不识字，但是给我指的这一条是可爱可敬的方向。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 三月八日，我收到噩耗，外婆和我要在人生这条路上分别了！她的坟头上铺着浅浅的青苔，这世界她轻轻来过，如苔花微小，也曾学牡丹开过。我看着墓穴里跳跃的烛火，想着她临终前交代儿女给她装好的柴和米。安息吧！能看到自己的妈妈了吧？从此不用做农人，也不用再等待了！ 耳边的风萧萧穿着山林簌簌，谷雨纷纷，飞入茫茫的龙眼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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