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的屋后，有片篱笆围着的菜地，菜地之外便是挨挨挤挤的农田，以及散落在农田中的远远近近的村落，它们在归属问题上争斗了几千年，最终握手言和。 居住在田园里的庄稼，除了水稻、麦子、油菜，还有玉米与大豆。它们都是村庄生生不息的故人，相互退让，相互祝福，相互送别。而蜇居在村庄里的草木与繁花，则是田园的长者与客人，它们一起把日子涂成绿色或黄色，和谐地统领着村庄的四季。 菜地是庄稼人的王道乐土，管着每户人家的一日三餐。棕绳与水竹编的篱笆是母系王国的边界，一端剑指苍穹，一端根系沃土。鸡鸭牛羊在与篱笆作紧张对峙之后，大都会望而却步。只有牵牛花是王国的常客，它有些淘气地绕着篱笆，慢慢悠悠地攀缘着，嬉戏着，蓝白红的花骨朵含羞带露，裹着泥土气息，吐着草木体香，开在夏日的晨光里。 篱笆王国的园丁起先是祖母，然后是母亲与姐姐。挂杆的豆角、上架的葫芦、受宠的黄瓜，它们都开花。而牵牛花是戴在王国头顶的花冠，是王国的圣女，为菜园里的居民们早早地招蜂引蝶，迎日纳月。居民们有了拥抱的恋人，有了相思的情郎，人丁兴旺，繁华似锦。 牵牛花是这片王国里最先入住的居民。它深知一身布衣的母亲是一名出色的魔法师与铸造师。它瞅着母亲锄地、松土、开沟、施肥、置渠藏水，一件件普通的劳动工具在母亲手里点石成金。一粒粒种子落入苗圃，一株株幼苗喜牵新居，一节节竹杆挺天立地，一垄垄鲜蔬拔地而起，纵横交错，一行行汗雨入土成金，改天换地。 牵头花是母亲的陪伴。王国干旱时节，它看着母亲从远处的池塘担来一桶桶水，它看着父亲站在墙外喊母亲名字，给母亲送来早餐或午餐，看着不识字的母亲如何把外婆、祖母教的治国秘笈一遍遍弄懂、改良、翻新，又如何将治国大计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的姐姐们。这个过程是动态的、持久的，也是反复的、温馨的。直到姐姐们有能力协理这片土地，直到她们长大、出嫁，去统领另外一片土块的新王国。 我不过是这片王国的看客。我对住在这片神奇土地上的居民感兴趣，尤其是对挂在枝上的，卧在藤下的，红的、白的、黄的果实犯馋。而静静开着的牵牛花总是以悠闲淡雅的姿态诱你走近，它依偎在篱笆或者安守在某个田角，有些旁若无人，有些茕茕独立，又有些处世不惊。 在那片国土上，牵牛花大抵是安生的。它喜欢与蜻蜓玩耍，讨论那些野鸽子、斑鸠、与麻雀。因为，那些路过的掠夺者们总是不怀好意，它们从农田里饱餐后常常霸道地抢占篱笆桩上的哨位打盹，而饥饿时则直勾勾地偷窥绿色王国里那些生得胖墩墩圆滚滚的居民。尤其是当它们识破稻草人的伎俩，会满怀仇恨地采取报复性行动。不过，当报复性快感消退后内心是极为恐慌的，它们左顾右盼，左摇右摆，上窜下跳，惴惴不安。而一旦确认园丁出城，行动万无一失后，它们便原形毕露，一跌而下，上下齐手。那样子又是滑稽的，挑三捡四，藏头露尾，颤颤惊惊。 鸦雀们对牵牛花是敬畏的，从不敢靠近。或许是害怕悬在王国城墙上那些张开着的大喇叭，担心一不留神触及某个开关，从那里发出灭杀它们的刺耳号令。鸦雀们明白，惹恼一支王国“冲锋号”，后果那是相当的严重。它们狼狈不堪的样子，牵牛花见过。 牵牛花喜欢姐姐们。喜欢她们皮肤的颜色，喜欢她们追着蜂蝶奔跑的模样，喜欢她们吹着口哨挪揄那些死乞白赖的鸦雀们，喜欢她们边背课本边摘豆角的俏皮样，喜欢她们青春的笑容与身体散发的香味。 姐姐们在这片乐土上呆的时间不会太长。她们入境常常拎着小菜篮子，只为采购，或者只为牵牛花。在阴晴不定的日子，她们会哼着流行歌曲，随手采一朵牵牛花戴在发间，上街或者上学。她们并不担心人们的评头论足。因为她们的花裙子、白凉鞋与长长的麻花辫会捕捉那些赞叹的眼光，她们自信的一甩头便能堵上那些欲言又止的嘴。 姐夫们一般不会关注这片土地上的繁茂与荣枯，也不会关注绕着篱笆淡淡地开着的牵牛花。他们偶或帮助姐姐们耘地或收拾藤上架下的瓜果，不过是闲闲地抽完一两支烟后寻个饭点前的去处，或者瞅着牵牛花一样美好勤劳的姐姐们，找个搭讪交好的机会。 春种海棠，夏养牵牛。仿佛牵牛花只适宜于夏季，其实不然。陆游有诗云：“藩篱处处蔓牵牛，薏苡丛深稗穗抽。只道物生常茂遂，一宵风雨又成秋。”日子总是在花草的荣枯里找到生离死别，找到平和与安祥。 牵牛花有个俗名叫“喇叭花”，并且它在日本还有个非常雅的名字叫“朝颜”。朝颜花在日本被喻为短暂的爱情，不可奢求的幸福。它常常与日本国花“樱花”一起，成为大和民族崇尚的一种传统精神与文化。不少国人也说，牵牛花象征“冷静与虚幻的执守”。我更喜欢将牵牛花寓意理解为——“少年时的一种淘气，青年时的一种勤勉，中年时的一种迎难而上，老年时的一种随遇而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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