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读完最后一篇文章——《春天里种植自己》时,我静静合上书本,临窗而坐,月光如水一般照亮窗台,一片素净。 这一星期都在读王清铭老师的散文集《乡路引我回家》,喜欢坐在窗前读,喜欢在晚上读。盛夏光阴,不论蝉声还是蛙鸣都是天然的背景音乐,自带情韵,非常应景。 这本书是王清铭老师唱给故乡的一曲牧歌,清远悠长,从清晨到日暮。书里有少年在乡野间跋涉泥泞浸渍汗水的苦涩,有夏夜清风童谣声声入耳的清凉,也有除夕和元宵祭天、呼神、箫鼓铜钹的欢腾喧嚣…… 尘世如潮人如水,尽管从家乡出走多年,当初的天真孩童如今已是人至中年,但读着书里的文字,你会知道于书写者而言,往事历历并不如烟。也许面容已经沧桑,但乡音始终不改,乡情从未褪色。就像席慕蓉的那句诗,“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只是,不曾褪色的又岂止是王清铭老师的一片乡情? 美好的阅读是一种遇见,从文字里遇见从前的自己,遇见过往的岁月,难言的感动和惊喜悄悄漫上心头。 像是有人为你画了一幅生活的素描,他写自己走过的乡路,却让你沿途走回了自己的故乡,冬眠在时光隧道里的记忆被一阵春风温柔唤醒。 寒江落日,天涯故人,相识何必曾相逢? 喜欢品味王老师笔下的方言文字,文字里有泥土的芬芳。他写“土埕”上的石凳,写家门前的“埕场”,写祖母的“眠床”,写乡下孩子帮父母“戽水”,写儿时听母亲唱的童谣“一根竹扁水面浮,阿公叫我去牵牛……” 多亲切的“土埕”!随着文字浮现在眼前的是三面相环的乡间老屋,以及老屋门前的开阔场地;晴日里在这儿晒谷晾衣,星夜下在这儿摆出竹藤椅,摇起大蒲扇,听长辈闲话家长里短。和着清风半夜鸣蝉,不识字的母亲念出一首又一首童谣,没有古典诗词的曲高和寡,却同样有韵文的齐整节奏与和谐音韵。这样的童谣用标准国语是念不出韵味的,须得用方言,平平仄仄里句句合辙押韵,入耳入心。 没人知道这些童谣何年何月开始传唱,始于何人之口。当它传唱到母亲这里,又传唱到你耳畔时,你记住它一刻,往往就记住了一辈子。多年以后,当你重回故乡,又或者像此刻遇见一篇写故乡的文字,遇见一首陌生的歌谣,你会突然想起从前的月光,还有月光下为你轻声念起童谣的母亲。你会清晰地记得每一句词,就像百年老树记得每一片飘零的叶子。 喜欢王老师对老祖母的回忆,如此平凡又如此闪耀,是纯真岁月里的美丽星辰。老祖母是智慧的,她说,“挑水浇石头,最少还能浇出一些苔藓。”这真是洞察岁月的箴言!老祖母知道,做好三四月的事情,到七八月自会有答案,人生没有白流的汗水。我也像王老师一样,记着老祖母的话,遇到坚持不下去的事时,便有了再咬咬牙继续坚持的力量。 老祖母不识字,却是明白人;她拥有的不是知识,而是智慧。 知识或许来源于书本,而智慧则来自生活的启迪。难得的是,不识字的老祖母对知识和文化却有着虔诚的敬畏。在“我”初入学堂时,老祖母郑重叮咛——写过字的纸是不能擦屁股的,那字是孔子发明的!因为字与圣贤有关,写字的纸便是圣洁之物,这是对圣人的敬畏,也是对知识、文化的敬畏。 这句叮咛与乡间的春联“耕读传家久,诗书继泽长”,“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一起,在王老师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一笔。是这种代代传承的对知识与文化的敬畏支撑了王老师的求学热望吧?也成就了他如今美好的样子。 书中那位慈爱亲和的老祖母没有自己的名字,就像艾青笔下的大堰河,用生活的村庄做了自己的名字,老祖母的名字就是她住过的房屋的名字。从年轻时候的“垄头妹”到嫁为人妻的“垄头嫂”,从初为人母的“垄头婶”到苍然老去的“垄头嬷”;辞别人世后,“垄头厝”成了老祖母最后的名字。这一串名字,浸渍着老祖母一生的悲凉。 我试图从一篇篇文字里勾勒老祖母的面容,却始终感觉模糊渺远。但我又分明知道老祖母的美,知道她每日对着古老的铜镜梳起灰白的头发,一圈圈盘出结实的发髻,再插好银簪,罩上发网。发髻一丝不乱,美得深沉,美得庄重。 读着王老师对老祖母点点滴滴的回忆,从一篇篇文章里拼凑老祖母九十一年的人生,就像打开老祖母那口斑驳的实木柜子,看不透的是岁月里沉淀的秘密。 夜读《乡路引我回家》,看王清铭老师写人写事,写景写情,说到底写的不过“乡愁”二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丝丝缕缕的乡愁固然令人伤感,可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一种有故乡的人才能读懂的幸福。 “月亮照耀青窗,窗里窗外皆有青色的光。不管远方如何声讨你是背信的人,月光下总有一扇青窗,坚持说你是唯一被等待的人。”此刻,我在思念谁?谁又在远方为我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