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庸·问强章》中，子路问孔子，什么是“强”？孔子说：“你问的是南方的强还是北方的，还是真正的强？南方之强：‘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即慈悲为怀，宽宏大量，以德报怨；北方之强：‘衽金革，死而不厌。’就是枕戈待旦，视死如归。”孔子认为，真正的强者应该是“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河流中的水草，水流潺湲的时候就缓缓摇曳，水流湍急的时候就弯曲腰杆。水流过后，又挺起了腰杆，不会随波逐流。置身大流，却可以选择自己内心的坚守，这是“和而不流”，也是“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就是坚定地矫正自身气质中的偏颇。何为气质偏颇？后人评价三国时的蜀国大将张飞、关羽时说“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飞受教君子而不恤小人”，二人也因此吃了大亏。自胜者强，强在能够纠正自身不足。如此，不管穷达常变都能超然其上而不改初衷。 “国有道，不变塞焉。”这里的“塞”字格外引人注意。明代心学大家林龙江先生说：“塞之者，实之也。《诗》曰：‘秉心塞渊’，盖言秉持此心，而塞之于渊也。其曰渊者，《中庸》所谓‘渊泉如渊’‘渊渊其渊’，皆指吾心之真去处而言之。真去处者，心之渊也。”打个比方，冬天快到了，猎人打了猎物，要把它藏在深深的洞穴里，储存起来，以便在大雪封山的时候还能有东西吃，这是“大蓄”的真义。又比如，现代的钻探技术，选定了一个钻探点后，钻探机就要持之以恒地钻进去，这就像“塞”的形象，蕴含了自强不息的精神意味。“国无道，至死不变”则是“坤”的品格，厚德载物，柔顺利贞。时势不与，却有自己的坚守。 夜晚的星空，何其深邃，就像一个大渊，而我们的心多么向往能够遨游其间，那必定是一个自由的所在。人的心可大可小，可长可短，可方可圆，像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一般。孙悟空当弼马温，觉得小，不乐意；王母开蟠桃会，没请他，没面子，不乐意，凭着这身武艺大闹天宫，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没有人降服得了。最后，在如来的掌中他服帖下来了。他觉得凭自个儿本事能飞出如来掌心，殊不知，如来者，如来处来，万物皆源于虚空，又岂能置身其外，这也是“悟空”的真含义。人心可以自认为“老子天下第一”，但是把这样的心置之浩瀚星空，却那般渺小，倏忽之间就被吞入虚无。 庄子入楚国，看见路边有一副骷髅头，形体已枯槁。庄子就用马鞭敲敲它，说：“你是因为贪图生存、违背常理才变成这样的？还是因为国家败亡，惨遭杀戮才变成这样的？还是因为作恶多端，惭愧自己给父母妻子带来耻辱而活不下去，才变成这样的？还是因为你的年寿到头才变成这样的？”到了半夜，骷髅头进入庄子梦中，为他描述死人的情况：“人死了，上无国君，下无臣子，也没有四季要料理的事，自由自在与天地并生共存，就算是南面称王的快乐，也不能超越它啊！”庄子认为，平常人只能等到生命结束后才能做到一切将息，但是圣人却可以做到在世而逍遥。 在《庄子·逍遥篇》中，肩吾向连叔请教，他说他从接舆那儿听到一席话，感到十分惊怖。连叔问他，你听到了什么话这么惊讶？肩吾转述说，藐姑射之山，有个神人居住其间，他令人难以置信：“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连叔说，你没法同瞎子欣赏花纹与色彩，也没法与聋子聆听钟鼓的乐声。不仅人的形骸有聋盲，思想也有聋盲。那位神人，他的德行与万事万物混而为一，以此求得整个天下的治理，谁还会忙忙碌碌把管理天下当回事！那样的人呀，外物没有什么能伤害他，滔天大水不能淹没他，天下大旱使得金石熔化、土石焦裂，他也不感到灼热。他所留下来的尘埃以及瘪谷糠麸之类的废物，也可造出尧舜那样的圣贤人君来，他怎么会把忙着管理万物当作己任呢？ 圣人之心，可以混融宇宙，与天道合一，其中哪里还有细物之别。南明时期有个儒将，是浙江宁波人，和岳飞、于谦并称“西湖三杰”，叫张煌言，他在《登湄洲岛谒天妃宫》里有这样一句“湘女洛妃多往迹，曾无精爽到天涯？”诗中所述的天妃与藐姑射之山那位神人的境界何其相似？ 苏东坡曾说他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秉心塞渊，不是将自己的欲望之心拿去填充无止境的虚无。而是将己心不断放大，追求天地之境，以孚天渊天道天心。如同老子说的“得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如此，可以视万事如一事，视万物如一物，见“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维摩经·观生众品》里，天女散花以试菩萨和声闻弟子的道行，花至菩萨身上即落去，至弟子身上便不落。可见觉悟者见花已非花，而未觉者人见花仍是花。苏东坡说：“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中国多少诗人总是在天女散花式的觉与未觉之中，在现实与信仰的往返纠缠之中寻找真正的超越之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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