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莆仙戏“春草闯堂”想必上了年纪的涵江人并不陌生,那是一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到北京调演的地方戏,是一台受到周总理极力推荐和赞扬的戏,以至于莆仙戏闻名全国。京剧虽然是国粹戏曲,但毕竟是北方的戏,南方人方言多,听不懂普通话,那京剧的说唱自然也接受不了,地方戏倒是备受推崇。我祖母是地道的涵江人,在带我们兄弟俩去福州跟爸妈共同生活之前,祖母从未离开过涵江。她不识字更听不懂普通话,然而她有个爱好就是极喜欢莆仙戏,不管在哪里只要有戏班子搭台,锣鼓声响起就会跑去看,没有戏班子就会到涵江唯一的戏园子去看,祖母的这个爱好和习惯一直延续到她去福州生活的日子。 记得爸爸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用稿费到福州东街口百货大楼买了一台电子管收音机,还是带我一起去的,我至今还清晰记得花了107元 ,虽然不是当时最好的熊猫牌收音机,但也已经“胜却人间无数了”。一直到文革前,在福州的那些日子,只要有莆仙戏祖母就要我打开收音机听,常常是忙里偷闲听得津津有味。祖母听戏时家里人都不会去干扰她,爸爸妈妈还会帮她做点家务让她安心听戏。在我的记忆中,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涵江只有一个戏院,坐落在涵江市场内。听说还有一座电影院,坐落在涵江宫口河南岸以西即靠近寿泽桥桥头边,是民国20年(1931年)建的钢筋水泥结构的电影院,影院自己发电看的是无声电影,可我从来没去看过。那个戏园子在祖母的带领下我们兄弟俩倒是经常光顾。在莆田看戏的剧场不叫“戏院”而称“戏园”。 那个年代涵江没有电,一到晚上家家点的都是煤油灯,为了省灯油许多人家早早就上床睡觉了,不像现在有这么丰富的夜生活。当年能到戏园子看戏就是最佳的娱乐,最好的享受了,戏园也是我最爱去的地方之一。上世纪五十年代,涵江从顶铺到楼下街,从延宁宫到宫口河,从三角埕到前街,偌大的地方只有一个戏园子,涵江戏园正面门楼上横着一行大字:“涵江人民剧场”。那是早年用粘土砖砌筑的砖木混合结构,建筑物前面是戏台,观众厅有两层,第二层是木结构看台坐落在建筑后半部,看台两侧的月台一直延伸到戏台边。屋面由支撑在三角形木桁架上的木檩条、木望板和小黑瓦组成。检票后可以到一楼观众席找座位,也可以沿着两侧的木楼梯上二楼观众席。进场时木楼梯和二楼的木地板由于人多,走起来砰砰地响,至今记忆犹新。 涵江戏园位于涵江市场内靠东边的位置,那时候涵江市场很大,工人文化宫和戏园都在市场内,不像现在这样被一条大马路隔开。我们家住在楼下街田尾,距戏园还很远。吃过晚饭,祖母一手一个拉着我们兄弟俩就往戏园赶,祖母走路很快,我们几乎是被拽着前行。跨过宫口河穿过涵江市场,白天喧闹的市场此时已经恢复了宁静,路过此地的人多半是去戏园的,人们打着灯笼有说有笑,一路上还挺热闹。快到戏园时稀稀拉拉的队伍变成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戏票是不用愁的,5分钱一位随到随买,小孩不用票。戏园门口人虽然很多但不全是来看戏的,很多人是来做生意的。当时涵江普通人一个月6元钱的生活费算是很奢侈了,平均一天2角钱,吃饭穿衣全在里头,因此能进戏园看戏的毕竟还是少数。戏园门前的场地虽然不大,可是热闹的很,抽山楂的、卖菱角的、卖瓜子的、卖蚕豆的等等,吆喝声此起彼伏。照例我们兄弟俩不抽个山楂,不买几个菱角是不肯进场的,这也是出门前跟祖母讲好的条件。祖母在戏园门口还要等待一个人,她是祖母最小的妹妹,我们称呼她叫姨婆,家住三角埕大巷里,相对来说到戏园比较近。姨婆也是个戏迷和我祖母一拍即合,只要相约看戏绝对不会失信。姨婆还有一个女儿,年龄和我们相仿是同龄人,莆田话把同龄人称为“锁郎里” 。女孩头上扎着两根羊角小辫子,穿着漂亮的衣裳,甜甜的笑脸真好看,特别是她铜铃般的声音至今还在耳边回旋。见到她我赶忙上前把买好的山楂递一支给她,姨婆在我们相聚的时候也去买了一些菱角和蚕豆。我们三个孩子在祖母和姨婆的带领下,舔着山楂上面的糖片,高高兴兴地随着人群进场了。戏票没有座位随便就座,我喜欢坐到二楼两侧的月台位置,因为这里距离戏台近,居高临下看的清楚。锣鼓声很快就响起来了,咚咚嚓嚓地越来越大声,把吵杂的人语声压了下来,锣鼓声不停地响也是催促人们早点坐下,因为戏很快就要开演了。在锣鼓声中台幕缓缓地拉开,只见从戏台两侧走出许多个身穿铠甲背插旗子、腰跨大刀手持长矛的武将,他们一般是不讲话的,只是不停地在台上来回穿梭,有时还相互对打,将戏台气氛哄托到极致。接着又有好几个武生一个接一个翻着跟斗闪进舞台,赢得场上一阵阵热烈的掌声,看的我们小孩眼花缭乱。好不容易锣鼓声停了安静下来,我想正戏就要上场了,今晚上演的莆仙戏是《铡美案》,演的是包公把驸马给斩掉的戏。我们小孩不晓得剧情,只能是看个热闹,祖母和姨婆倒是看的认认真真,也就是说她们两人都入戏了。我们就在一旁磕瓜子,剥菱角吃,谈我们小孩要说的话。小女孩叫阿嘟儿,一个甜蜜的小名,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已经不陌生了甚至有青梅竹马的感觉。谈着谈着突然间她问我是不是要去福州了,看她那依依不舍的样子,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我听祖母说过,姨婆和她商量好了,将来把阿嘟儿配给我,也许她也有耳闻吧,所以一直以来对我都非常好。小时候的感觉是朦胧的,只觉得她好,心里希望能跟她常在一起不要分离。直到多年以后我在省城第一中学读书时,阿嘟儿给我寄信,每次都会在信里夹带2元钱。我知道她对我是真挚的,但那时我们都不知道近亲不能结婚,何况她的辈分还比我大一轮。到福州以后我们之间虽然很长的日子都难以见面,然而小时候的这段情意我却始终难忘。锣鼓声又急促起来,打断了我们幼稚的对话。听祖母说戏台上皇帝出来了,皇后娘娘出来了,公主也出来了。我不知道哪个是皇帝,哪个是皇后,包公我倒认得是个大黑脸。祖母告诉我们坐在龙椅上红脸长胡子的是皇帝,身边椅子上坐的是皇后,那站着的那个小姐肯定是公主了。只见他们咿咿呀呀地又说又唱,又叹气又流泪,站起来走几步又坐下去没完没了。反正我也看不懂,只知道戏台上白脸的是坏人,红脸的是好人,黑白相间花脸的是武将,黑脸的有好人也有坏人,包公虽然一副黑脸但他却是个好人,还有脸上淡妆的是书生,脸上粉妆的是小姐,那时候都是古装戏,戏台上不是帝王将相就是才子佳人。戏很长,看到后面我们小孩就没耐心了,开始在座位周围转悠、嬉闹,玩的不可开交,再最后困了就趴在月台边上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祖母和姨婆叫醒我们说是戏做完了,我迷迷糊糊地眼睛刚睁开就急着问,陈世美被包公斩了没有?大家都笑起来。 姨婆实际上是很可怜的,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姨公在涵江解放前夕被国民党拉了壮丁抓到台湾去了,那时女儿还在姨婆腹中几个月后才出生,姨婆孤苦伶仃靠卖菜把女儿拉扯大。她嘴上不说实际上心里很痛苦,看戏只不过是她用来打发这漫长的等待,消磨无尽的寂寞的一种方式吧。直到1989年以后两岸互通,她的丈夫才从台湾回来。姨公退役后在台湾没有结婚成家,而是一直孤独地在台湾荣民院生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海峡两岸造成人间多少悲欢离合,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感触颇深。姨公回来后已是耄耋老人了,这是后话。 昔人已逝,如今我们也都是古稀老人了,然而只要看到莆仙戏我就会回想起我的祖母,我的家乡,我的亲人,回想起小时候那遥远的年代发生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