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出生的地方走进这大千世界里,有两条路,一条要跨过小桥,一条则是顺流而下。这一顺一跨,两个走出山坳小村庄的方式,一个囊括了我的童年,一个囊括了我的少年、青年乃至未来。 山坳里的村庄三面环山,前面淌着潺潺不息的溪流,或者说村庄是群山的孩子,村口的小溪流则是群山轻轻哼唱着的歌谣,村庄在这甜美的歌谣里,随着四季的更迭宁静而又祥和。小时候的我住在村庄的小高岗上,经常望远处着晶莹透亮的小溪在数,弯过那道小溪湾,还要走多久才是外婆的家?我在小水沟里放逐的白色小纸船,要漂过几道弯,才能漂到外婆浣洗衣裳的浅滩? 我记不清楚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她,但我知道,我许多童年欢快的记忆和如今对她的怀念,就在这顺流而下的地方铺撒开来。 我认识她时她已有些老,那会儿她头发灰白而又稀疏,紧梳于脑后盘成一个古式的鬏髻,经常穿着藏蓝色粗布制成的斜襟短衫,脸上堆叠着皱纹,皱纹就像那被溪石劈开的水流,褶皱而富有光泽,除了长期吃斋使之面色略显微黄,倒也精神奕奕。眼睛小而有神,颧骨微凸,牙齿也已全部拔除,安着一副塑料一样的假牙,假牙似乎戴着也不甚合适,上唇微微隆起,看着有些滑稽。她总是侧倾着腰,像树干因长了疤而倾斜。总之她确实有些老了,是个老了的老式女人。但是她并没有缠过足,这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要不然我怎会有,在她背上往返于我家与她家之间的记忆呢? 小溪弯弯,路弯弯,路沿着溪岸向远方延伸,一头系在山的里头,一头系在山的外头,童年的我和外婆像一枚小小的梭子,穿梭于路的两头。夜晚,轻缓的溪面栖满了星月,粼粼泛着银色的光点;另一边,不会游水的月亮,在山弯弯里浮浮沉沉。黄土小道边的桂香,兀自傍着这弯弯的月儿,在夜色中幽静漫溢,到后来却是我心底一片凄清的温情…… 外婆是个戏迷,只要邻村有演戏,她必去,而且一天往返两趟(下午一场,晚上一场),乐此不彼,也必不缺席。我也常常期盼村里能演戏,那样母亲就会提前一天,让父亲用他买来载客的凤凰牌自行车去把外婆驮回家。母亲则会把长条凳子搬进卧室,铺好木板和被褥搭成一个临时的床铺,然后再去楼上取出外婆在我家时专用的斋锅斋碗,即便包装的严严实实,还是落了灰尘,母亲总是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地清洗,等待着外婆的到来。期盼的时间总是显得漫长,小路旁的苦楝树上,短命的知了仿佛叫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而我就一直矗在那儿,等待着父亲凤凰牌自行车铃声的响起,等待着那像倾斜老树干一样的身影,从车后座上下来。只要我看见了,我就会飞扑到她的怀里,就好像她手里有根无形的线,再远都能把我拉到她的身旁——我是她的风筝。 早年间,戏台是由木制结构拼接而成,村里的长者会在戏班子到来之前,组织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将戏台搭建好,有时戏台会搭在村部前,有时会搭在祠堂前,甚至偶尔还会搭在收割完的稻田里。戏班子的人也会提前一天把帷幕、音响、灯光……准备妥当。在这期间凑热闹的孩子们像刚收割完稻田里的麻雀,好奇地流连其中,迟迟不愿散去。 戏,通常会按挑选好的时间如期开锣,除了极个别恶劣天气之外。 白天的戏大概是无聊的吧,要不然戏台下嬉闹的孩子怎会寥寥?戏台前的观众怎会寥寥?小商贩倚靠矮墙拨弄着枯黄的杂草,迟迟等不来一个主顾。只有到了夜幕时分,三三两两的手电筒光亮,明明灭灭地从各个路口汇聚到戏台前,当戏台灯光亮起,后台偶尔传出一两声唢呐或是一阵轻重不一的鼓点,预示着戏即将开场,各路口的灯光也随着试音的声响,晃动的更加剧烈起来。小商贩们也早早地散布在戏台的周围,各有各的领地,仿佛他们有过契约一般。稍过片刻,随着三门火铳响起,戏才算正式开演了。 那会儿年岁小,只喜欢看武生在戏台上翻跟头,有时候是一个人在不停地翻,有时候是左右两边从戏的后台交替着翻出来,那“砰砰咚咚”的声响总能抓住人们的眼球,揪着人们的心。有一回我亲眼看见一个武生,因为一块没搭牢的板而摔下台来流了些血,事后也没听说向村里索要赔偿,倘若换做现在那真的是傻得可以了。至于那会儿演的是哪些剧目压根儿就不懂。 看不懂的戏,使得夜晚的时间变的冗长,以至于小伙伴们玩过许多游戏,吃过许多小商贩的零食,也消遣不了这随大人看戏所带来的冗长的寂寥,而正是这“寂寥”伴着年岁的增长,蔓延成现在的怀念,蔓延成一副抹不去的画面,戏台上的光影映射在她的脸庞,像蝴蝶扑闪的翅膀五彩斑斓…… 后来,我是断线的风筝,没有了线的羁绊又似一只蝴蝶,只是扑闪着从未飞远,因为故土有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