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发现了什么。” 二姨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到房间来,我穿过客厅来到玄关旁的小房间,见二姨别扭地跪坐在地上。 床底下有只铁盒,二姨把它抱在腿上,拿一块蘸水的抹布用力拭去盒面上的灰尘,盒和手互相较劲,咕咚咕咚地响着,渐渐地,露出盒面上几块曲奇饼干的图样。铁盒口生了锈紧闭着,二姨指尖挤得发白,好不容易才打开来,里面有个碎花布包裹,四四方方的碎花布沿对角线两两打着蝴蝶结,把结解开,一沓厚厚的还没过塑的老照片露了出来。 我很惊讶,之前老相机受潮了,丢了好些照片,那时我心疼了好久,竟然在这找回来了。看样子是外婆偷偷去洗照片,又心疼过塑的钱,才这样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这些旧照片。 曲奇盒盖一开,里面仍保存着的旧时光便散发在空中,像是春季阴干的棉被套赶上了个好天气,在阳光下暴晒两三天后的味道,淡淡的、软软的、带一丝温柔的木头香,把我和二姨的思绪牵动,进入了过往的旧时光。我和二姨盘腿坐在床前的地板上,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看: 我还穿着开裆裤垫着尿不湿在荡秋千,秋千是车轮胎做的,陷在轮胎里的我感觉还没轮胎大,我抓着吊住轮胎的绳子快荡到镜头前时,笑容被相机定格,我那时还光着头嘞,听说常剃头,长大了发质会又密又粗;舅伯舅妈手挽手举着白酒杯,陶瓷做的酒杯快要碰在一起时被定格,舅妈穿着白色婚纱,胸口别着一个红色的胸花,在镜头下闪闪发光;外婆在照片里都很端正,她不适应镜头,手垂直放在裤子口袋旁,站姿笔直,微微抿着嘴在笑着。我好不容易找到张外婆大笑的照片,一沓厚厚的照片也快见底了。 那是张“艺术照”——外婆侧坐着,左脚压着右脚,左手轻轻搭在小腿上,右手手掌撑着地。小姨的孩子快满一岁时,坐在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红盆里,小家伙左手右手抱着一个塑料苹果,舞动着,大笑着,坐在他身旁的外婆也跟着大笑起来,时间定格。 “你看,那时候的我们多年轻啊,你舅伯那时候哪里会有啤酒肚,你,小屁孩一个——”二姨把照片递到我眼前指着上面的人儿,话正说到一半,突然站起来,光着脚丫一路小跑到客厅,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手上多了个手机,在拍着地上的照片,我也学着二姨拿出手机一一翻拍起来,忙得差点用刚擦了汗的手去摸老相片。二姨急拍我手背制止我,我才赶紧缩回来,在身上擦了擦。 照片拍得快见底时,我们发现有张红色的旧存折被压在照片底,存折栏里都快记满了,都是一次两百三百的进账,好像只存不取,没见有花出去的。二姨一边数,一边对我说,没想到你外婆也是个有钱人啊。 外婆不是什么有钱人,我们全家都不是。外婆是节俭,好像天生的会计,钱在她的手里只会越生越多。我记得我爸刚在老家盖好房子,不知怎么的,外婆知道我们还没装修就搬进去住了,在电话那头很着急地说想给我添置一些家具,她有钱。我当然不要了,和她急起来她才退一步说,好好好,留着以后给你做嫁妆。 外婆没在城市待过,可刚搬来城市没一年她就和在这座城市生活十年八年的人一样了。早上赶五点钟的菜市场,摊贩还忙着和批发商讨价还价,也不好意思当着面把价抬得很高,这时候的菜又新鲜又便宜。她总是货比三家,愿意为了买实心的东北大馒头从街这头的菜市场跑到街那头,到现在我还是爱吃那种扎扎实实的馒头,要是没买着,我就把发得蓬松的大馒头用手压成实心的面饼再吃。外婆还在阳台上自己种了些葱和香菜,要吃的时候就掐几片叶子,好看又提香。外婆很快便学会在这座城市里所有省钱生钱的方法,对于她这年纪的人来说也算不容易了。 这老房子也是个巨大的时间相机,你要是愿意留心,你会找到它遗留在各个角落的生活旧照。比如旧墙上的涂鸦啦,以前还是一片白净净的;还有那受潮翘起的老橱柜啦,以前刚买回来的时候可没有一只老鼠能溜得进去;至于阳台上生锈的防护栏,以前一盆芦荟放在上面哪里会担心承受不住……还有老房子时不时变动的布局,哪里摆了台钢琴,哪里多了个动感单车,以及变来变去的水桶的位置。 水桶原来在厨房里的水表旁。一根裸露的水管上有个蓝色盖子盖住的水表,只要水龙头一开,水表上像太阳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一圈又一圈,水开得越大,圈转得越快,好像时刻都在告诉着你,水是流淌着的钱。外婆在水龙头下放了一个又大又深的蓝色塑料桶,桶比厨房的操作台高一点,和我差不多高,但我总是要站在小板凳上面才能看清楚,水龙头上隔好一会才能聚成一滴充盈的小水球,小水球紧紧抱在出水口,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落入蓝色的塑料桶内,泛起涟漪。 外婆会隔一会过来叫我不要在这里玩,叮嘱我不要去拧水龙头,再停下脚步仔细看水表上的表针有没有走动,要是水满了,快漫出来了,她就会把水龙头拧紧,我的这项乐趣也先消停了,只好走开。一桶百来升的水用来淘米洗菜、洗手洗碗,可以用一两个月,但有次桶边长出了绿色的青苔,伸进了水里,家里人都说水被污染了,要倒掉。外婆和我一样站在桶旁边看了好久,才小声嘀咕说,城市的水真金贵,说倒就倒了。回头第二天再看,水桶早被搬到厕所里去了,水还在。 现在舅妈家厕所里还有这个蓝色的桶,桶边沿都磨的发白了,虽然水表早就没了,但习惯还一直保留着,我上完厕所,还是会舀一勺桶里的水冲冲厕所。 这个房间以前是外婆的,但我也住在里面。樱桃木做的儿童床,我睡上铺,外婆睡在下铺,每每快睡着时,我都会一遍遍叫外婆,叫一声外婆应一声,这样子就睡得很安心。现在二姨和我是这房间的常客,我几乎每个暑假都会赶过来住住,床对我来说已经算小了,但睡起来还是一样安心。 二姨把照片收好,还是用原来那张碎花布包起来,打好结,盖上盒盖,动作熟练轻巧,她的腰有点毛病弯不下去,把盒子递给我叫我放回床底。我接过盒子,刚低下头想把盒子塞往床底深处,却听见一声悠长细微的叹息传出,没等我仔细回味,盒子落地的咣当响就把我惊醒了。我猛一抬头,又撞上了床角,脑袋嗡嗡地叫着。那声叹息是从床底传来的还是头顶二姨的口中传出?我望着二姨含笑又深情的眼睛产生了疑惑。 二姨用手掌温柔地揉着我的头说,我可能随你外婆了,就是操心的命,停顿了两三秒才试探着说,你外婆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我支支吾吾地回应她,生怕她接着往下说。我其实知道,外婆有我妈一个不省心的女儿就够她操心的,单说一个偷户口簿私奔的事,就想都不敢想,还在没有任何经济基础的情况下生出我来呢。我感到羞愧,我努力地长成大人,却也免不了在他们心底被当成不省心的小孩。 羞愧的草种想在我心中的土壤上萌芽,弄得我浑身不自由,挠痒又挠不着,光着急地想避开这种煽情的片段,怕眼泪会不争气地掉下来,去浇灌那棵渴望雨水的草种。二姨好像察觉到了我的不自在,笑着起身拉住我的手,说去客厅看看电视,房间小待着闷。 我趁关灯的时候又回头仔细看了看,床安安静静地立在那,素白色的旧蚊帐被风拂起,房间里还留着我小时候学习的儿童桌,上面被彩笔画得乱七八糟,还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数字,和当年一模一样。 而客厅就热闹多了,有嗑瓜子的声音,喝茶的声音,削水果的声音,还有舅妈在督促她孩子练琴的声音。电视里嘻嘻哈哈地放着综艺,二姨加入小姨舅伯的聊天中,我坐在一旁又翻起刚拍好的照片,里面有一张是写着外婆个人信息的登记表。外婆1944年出生,掰着手指算,她已经78岁了,我是说如果她还在的话。外婆名叫春仙,春天的春,如听仙乐的仙,多好听的名字啊。我在想你,多希望你能来梦里见见我吧。我也长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