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七婆家埕头上有棵月季树,是村里最高最茂盛的一棵。 小时候,我跟同龄的女孩一样,老惦记着七婆家的那棵月季树,总想折几枝回家插在瓶子里养起来。 七婆喜欢月季花,把那棵月季树浇灌得葱葱茏茏,粉红的花朵羞答答缀满枝头,曾惹醉了多少女孩,经过她家埕头时,忍不住想摘取一两朵。七婆家房子是破破烂烂的,日子是苦涩的,可埕头月季花四季常开,在枝繁叶茂间,在花开花落间,总会让她咀嚼出些许生活的甜蜜。她隔三岔五,总不忘连枝带花折几枝,养在花瓶里,供奉在厨房灶公那里,每天给灶公上香,在四季的轮回里,乐此不疲,经营着属于她自己的那份快乐。七婆性格古怪,说话就像月季的茎,带刺,不讨人喜欢。每次,女孩的手刚要抓到月季花,她就很不友好地蹦出一句:“有刺,伤到手我不管!”偶尔,难得大人向她讨取一些,她也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少折点!”“哼,小气鬼,也不学学人家六婶,慈眉善目,家里那株栀子花绽放时节,都拿着栀子花挨家挨户去分呢,”我们这些女孩无不在心里狠狠数落,“小气鬼”,这是七婆在我们女孩们心中的形象。 七婆也是苦命之人,老公很早就辞世,她含辛茹苦把一对儿女养育成人,待女儿长到亭亭玉立之年怀惴美丽的爱情跟一外地男人私奔了,儿子在城市上班,找了城市老婆,在城市安了家。在七婆五十多岁那年,儿子回来了,要接七婆去城市居住。 七婆要去城市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村庄,她要去城市享福了,以后四肢都不沾泥土了,好命呀!苦尽甘来,乡亲们纷纷羡慕不已!七婆动身那天,村里我们这一帮女孩都过来看热闹,而心里其实是惦念着她家的那棵月季树,等她一走,月季花就任我们采折了。七婆坐在车里了,还不忘从车窗探出脑袋,板着脸孔,吓唬我们:“不准采摘月季花,不听话回来砍断你们的手!”“你去了城市,也管不到俺们了,哼!”这回可唬不了我们,我们心里偷着乐!车子刚刚绝尘而去,女孩们一哄而上,围住了月季树,摘花朵的,连枝带花剪下来的,顷刻间,一树的花朵,一朵不剩,都纷纷落到女孩们的口袋里、手里,女孩们平时想摘又不敢摘的压抑情绪,此刻终于心满意足,美滋滋欢腾了一回,各自抱着月季花撒欢似的跑回家。 七婆半年之后又回到了老家,原来,她看不惯儿媳妇娇生惯养的模样,也不习惯城市环境。城市里左邻右舍也不相互串门,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每天儿子和儿媳妇上班去了,她独自守着狭隘的房间,如笼中之鸟。她怀念老家广袤的土地,无垠的视野,伸缩自由舒畅,鸡鸣狗吠的热闹,左邻右舍打闹欢愉……于是,七婆又往返于田间地头,继续过着适合她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 七婆八十高龄了,背也驼了,手脚也不利索,但她依然孑然一身,孤零零守着那座老房子,那棵月季树。她依然精心浇灌着月季树,依然下地干农活,衣食住行自己照顾,别人家能种植的庄稼,她样样不落下。有几次,她下地干农活,突然迷糊了,在田埂地头绕来绕去,就是忘记了回家的路,最后,她坐在田埂上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回家的路。 七婆,到底老了,一如她的老房子,苟延残喘于高楼别墅间,显得格格不入,看了叫人难受。在城市上班的儿子,也没有多余的钱盖起新房,最后,就把老房子送给一亲戚,七婆余下的日子就由亲戚照顾,直到百年。不久,七婆的老房子拆掉了,亲戚在那里盖上了三层楼房。 七婆一天比一天佝偻了,都直不起腰了,脸庞都快挨到地面了,但她一天也不肯歇,继续忙忙碌碌于田间地头。有人劝她,别干了,她说,我是泥土命,一天不沾土就不得劲。 七婆辞世那年九十高龄,在辞世前几天还在地头挖甘薯,正如她所说,她是泥土命,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直到干不动了,四肢才肯洗尽泥巴,躺床上去。我想,七婆的性格像极了月季,说话带刺,伤人,而她的一生,也像极了月季“花开花落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带着韧性。 七婆辞世后,亲戚不喜欢月季,铲除了。月季花,月月开, 而有关七婆和月季的那些往事,终究有一天,会渐渐丢失在流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