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悉香港资深演员曾江去世的消息时,借用金庸爱用的话,我“心中一荡”,那个最高冷、最多才多艺的“东邪”黄药师走了,他回到那个东方琉璃世界去了。 自此后,碧海潮生曲声歇,落英神剑成绝响。曾江(黄药师)他带走了一代人的青春回忆。 不知何故,曾江的离去让我想起了已故的黄沾,他似乎是包办了83版《射雕》所有音乐的作词。在我心目中,他是无可争议的华语音乐作词第一人,传世作品之多让人惊为天人:我的中国心、男儿当自强、上海滩、沧海一声笑、倩女幽魂、长路漫漫伴我闯…… 黄沾,还有吴宇森、林岭东、徐克、麦嘉,甚至杜琪峰、蔡澜等,当然还有阿梅梅艳芳和风华绝代的张国荣,每次想起他们,我总愿意温暖地把他们称作“江湖儿女”。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演艺圈是真的有个“江湖”,银屏内外的江湖儿女们,上演了一幕幕荡气回肠情深义重的快意恩仇。 如果溯源的话,“江湖”一词出自《庄子》。《庄子》里多次提到“江湖”,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相沫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内篇·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致力于廓清传统文化幽暗的作家张远山先生在他着作里说到,《庄子》是士林秘笈,不是庙堂显学,其奥义被一手遮天的君主和倚待庙堂的儒生们遮蔽千年。 “江湖”是与“庙堂”完全不同的大自在、大无奈之所在。在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江湖里成长起来的树木,尽可恣其所欲地探根伸枝,无须虑及材与不材,更不必象盆景那样被扭曲裁剪以妆点庙堂。漂泊、逍遥在江湖里的儿女,不需要象在庙堂里噤言侍立于陛下那么逼仄和压抑,人也就不必活的那么拧巴和虚伪。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儒生们,尽管读来可敬,可细想来却未免令人觉得寒酸气短,他们永远都在等待远方的召唤,无往不在枷锁中。 处贬谪之地的柳宗元的诗写到:“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我想,不是“欲采苹花不自由”,而是倚待庙堂的儒生们,他们一直站成向日葵的姿态,跟着太阳转,自己放弃了方向选择,本是广莫之野的阔大之地,被他们站成了只有一个方向。 竹林七贤中人格最傲岸嵇康在他的文章里写到“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江湖儿女就是批“越名教任自然”的俗世中人,这种“越名教”不是对伦理大节的否定,而是种不刻意迎合的超越。如在《射雕英雄传》里,西毒欧阳锋自以为黄药师是与其“臭味相投”的同一类人,在烟雨楼送给黄药师一颗人头: 欧阳锋笑道:“兄弟今晨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在对学生讲书,说甚么要做忠臣孝子,兄弟听得厌烦,将这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味相投了。”说罢纵声长笑。 黄药师脸上色变,说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欧阳锋讨了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 江湖儿女无需,也不屑戴上道学的面具,活得更加真实,有着自己的道德底线,也即“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也。” 正因为这种不装的真性情,因此我一点都不奇怪写出《男儿当自强》《上海滩》等洪钟大吕的黄沾又会因生计窘迫而去拍情色片,饰演“咸湿”的“不文教父”了。因此我不太愿意正襟危坐地把黄沾誉为“天才”,而更愿意将其称作“俗世奇人”。 烟火气,一直是香港的重要底色。 明末张岱在他的那本《夜航船》序里讲了个故事: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 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我由曾江的离去,想到了香港那个“逝去的江湖”,想到“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江湖儿女们,对照自己过于拘谨的现状,不由心想:我也该伸伸脚、挺挺腰了。 药兄,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