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诗》编校于清康熙年间,收录有两千多位诗人近五万首诗,如加上日本学者校编的《全唐诗逸》,还有我们后来整理的《全唐诗补编》,唐诗卷帙浩繁。 但如假以时日,要读完全部唐诗并不难,只不过那么多诗人那么多诗,质量必定良莠不齐,如非专业研究人士确实没必要遍阅。钱穆先生说过:“比如读《全唐诗》,等于跑进一个大会场,尽多人,但一个都不认识,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找一两个人谈谈心。” 遍读全唐诗固然不需要一辈子,但读唐诗却是一辈子的事。唐诗与我们生命周期谐频共振,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对应着我们生命周期的少年、青年、中年和晚年,在我们生命的每一阶段,总能找到契合斯时心境的唐诗,让人“心中一荡”。 “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这是晚唐诗人杜牧的诗。杜牧出生在安史之乱后,经过那场大劫后的大唐早已不复昔日荣光,藩镇割据、宦官专政等毒瘤侵蚀着国家的躯体,国势日趋颓隳。 对有着“诗赋取士”传统的唐朝,诗歌尤其是国运的折光,晚唐诗歌不复有初盛唐的踔厉风发,也失去了中唐诗歌里匡正时弊的热情,而是日显衰飒之象,诗歌世界由庙堂江湖、边塞大漠坍聚到一己世界,大气不再、匠气凸显。由此也可证明代学者胡应麟的那句话,“故知文章关气运,非人力。”。 可恰是这种晚境“颓唐”的气质,让人到中年的我在读到“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时心下戚然。品读着诗句,似乎能感觉到生命的一半已从身体剥离,一切都无可挽回地逝去了,漫漶在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旧时月色中。 但或许是时间本身让我与自己、与世界达成了和解,让人在回想过往时有种哀而不伤的释然,甚至觉得正因生命中的一部分被剥离,反而有种浮华褪尽见真淳的清透感。 被誉为法国最伟大的导演罗伯特·布列松有本闪耀着吉光片羽哲思的小书——《电影书写札记》,在书里他提到的很多电影美学准则与我们惯常理解的不同。在我们认识里,认为好的演员必须是先“吃透角色”后才能有好的表演,但布列松对此持不同意见,他提到“不要角色(不要研究角色)”,在他的电影语言里,“演员”与“模特”是有区别的:“演员”是自内向外的运动,而“模特”是自外向内的运动,“重要的并非展示之物,而是隐藏之物,尤其是存在于他们身上而他们又不怀疑之物”。 因此布列松的影片使用的都是从未参加过表演的非职业演员(当然按布列松的说法应该是“模特”)。在电影里,进入摄影机的每个镜头都必须是服务于“电影书写”的,作为“模特”就应该“将外部关于自身的所有事物引向自身”,同时自然地将不属于自身的“赘疣”刊落,将可能被隐藏但却能体现本质性的那部分凸显出来。 布列松的美学主张契合了现象学最着名的命题——“回到事物本身”。实际上从《电影书写札记》这本书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受过良好哲学教育的布列松美学主张的底色就是由胡塞尔创立,海德格尔及布列松同胞德里达、梅洛·庞蒂等人踵事增华的现象学流派。 因此,我们甚至可以用胡塞尔书里的一句话来概括布列松的电影美学主张,即“在其自身被给予性中追问事物,并摆脱一切不符合事物的偏见”。 “回到事物本身”“在其自身被给予性中追问事物,并摆脱一切不符合事物的偏见”这些理论对阅读也有醍醐灌顶的启发作用。我们自古以来喜欢以“学富五车”来形容一个人学识渊博,但想象中这形象让人觉得太滞重和老态,阅读应该是让人变得轻盈才对。 人心惟微,人性的幽微处有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褶皱,阅读,尤其是通过对最讲究文字精纯的诗歌阅读可将幽深处的褶皱熏炙熨平,得以看见自家面目,遇见美好自己。 从哇哇学语时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到老之将至时的“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唐诗一直陪伴着我们。在我们的一生中,总能在生命周期不同阶段的拐角处遇见适合自己的唐诗,正因这种同频共振,在流变的时空中,唐诗永恒。 阅读,多美好的事。读诗,一辈子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