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沈复的自传体散文集《浮生六记》,品食粥生活颇有意味。 沈复生于清朝乾隆年间正在走向没落的地主阶级家庭,他终身未试科举。与其父一样,一生颠沛流离,过着一粥一饭需人供养的“韶兴师爷”般的幕僚生活。 沈复妻子陈芸,字淑珍,昵称“芸娘”。俩人是表姐弟,是初恋情人。沈复虽是长子,却被打上“过继给堂叔伯”的标签,在家并无多大话语权。这便埋下了沈复夫妻生变的种子。 芸娘呢,不仅生性温柔平和且勤俭善良,尤工女红。她受丈夫读书识字思想熏陶,才情过人,眼界开阔。她不只忠贞痴情,包容性也很强。自己居家独守空房,粗茶淡饭,却心忧放浪的丈夫在外孤独,多次动起为其纳妾的心思,竟然还立志为丈夫寻一个有才有貌的小妾。先是暗荐“船家女素云”,尔后力促名妓之女“憨园”。今人尚且谈“妾”色变,旧时与人共享男人也非一般女子所容,有儿有女的芸娘为何要给自己找个竞争对手呢? “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是芸娘当时身份的真实写照。从食粥农家小院嫁入地主高门府第,这不只是身份变换的不适,更有力量失衡的不安。或许,她不只是想为夫纳妾,她更想寻求一种倚仗与支撑。她希望被人看得起,希望有位志趣相投的女子与其共同面对婆婆,抵抗封建家庭中“小叔子”“小婶子”“小姑子”等利益体发动的联合攻击。也就是说,在受到封建礼教与利益集团围剿时,她一个毫无社会地位与娘家资源的弱女子,不过是想创建一个最小单位的攻守同盟。 芸娘虽脱离了底层小农家庭,却始终未脱勤劳善良贤淑本性,信守“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有着维系士族浮华生活的主观愿望,有着把人间烟火过成诗酒田园的朴素梦想。 《闺房记乐》文载: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 芸娘最终被逐出家门,是没落的封建地主阶级家庭利益斗争的必然结果。芸娘有才,读书识字能文,沈复的父亲将书信来往之事交由芸娘掌管。但其母亲并不信任芸娘,除了家庭成员的挑唆,也与急于做个好媳妇的芸娘讨好公公(曾为其公公安排过一位侍女,实为小妾)犯忌失策有关? 某日,婆婆私自拆开了书信。发现芸娘写给沈复的信中戏称公公为“老人”,“婆婆”为令堂,还揭发小叔子借“高利贷”(后来证实不虚)……这给了“护小犊子”的婆婆向芸娘发难的借口。婆婆在公公面前百般挑唆,芸娘成功被污。公公冲冠一怒将她驱逐,全不顾芸娘对其与家尽心尽力的付出,更不顾芸娘嫁沈家已生下一女一男,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芸娘之死,只凭作者沈复的主观回忆与粉饰美化或许并不客观。首先,从《浮生六记》的描述可见,婚后沈复多次出外谋生。沈复这位旧时代文人,有着旧时文人“穷困潦倒”却“放浪不羁”的习性。在出苏州下广东奔走求职的过程中,竟然偎红倚翠野游,押雏妓喝花酒,仅在广州滞留的四个月,前后花费了一百来两银子。还自诩“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辛名”。殊不知妻子芸娘死时,作为丈夫的沈复竟身无分文,其觍着脸向姐夫借得二十五两纹银并变卖舍中物件方草草了却后事。 次外,芸娘之死说明在清代经济濒临破产的封建地主家庭,空有生活理想是行不通的。芸娘与丈夫长期分居,居家言行受禁锢,被婆母猜忌、被家庭排挤,无人守护,被构陷被“休弃”是主因,芸娘被欺骗,被仆女背叛等不过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闲时与我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有了表姐“陈淑”,有了恋人“淑真”,有了妻子“芸娘”;有了初婚享乐的昙花一现,有了卖画为生的情爱相依,有了流亡落泊的东奔西走,有了贫病交加的生死眷恋;有了结、离、病、乱、亡;有了儿子的夭折,女儿的出佃(当童养媳);有了尔虞我诈的封建地主阶级家庭破产衰败,有了妻离子散,丧妻失子的大悲大悔大痛……才有“闲时与我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的丰满、动情与催泪。 还是芸娘被驱离家门前强颜欢笑时说的那句话点穴:“当年(我们)因为一碗粥聚在一起,如今(我们)喝这一碗粥而离散。” 沈复与芸娘虽然披着士族阶层的外衣,其实不过是对“粥米夫妻”,是对从一开始便注定挣扎在底层的食粥百姓,他们不过做了一场士族官绅富足生活的美梦。 市井百态,一饭一粥。 我们生下来,从流食,从一小碗粥开始;而离世前,最后一顿饭,恐怕也是粥,一小碗粥。因为其它的美食再也吃不下去,消化不了。从粥到粥,从裹腹之炊、救命之食到续命之本,无论贵贱,一生一死,贯穿一生。这其中是妻爱、夫爱,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人间真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