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末,我出生于一座沿海小镇。印象中的家乡总是沉浸在湿润咸腻的海风中,袅袅炊烟和沉沉香火庇佑着这古老的小渔村,世代的人们依附着海洋生存,他们无一例外地信仰着这片海域,而我的太外公就是这芸芸信徒中的一员。 太外公是母亲的外公。我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样子,从我记事起,他便有着沟壑般深刻的皱纹,古铜色的肌肤,浑浊的双眼深深嵌入眼窝,细瘦的双手总是提着一袋袋光饼。我不太了解他的过去,好像他生来就是这样的风骨,为了成为我的太外公而生。听母亲提起过,太外公是渔民,精力尚存时,他整日踏着晨曦而去、伴着静谧的夜风归来,将三个孩子拉扯成人。 偶有听说太外公年轻时的辉煌事迹。 那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秋日,鱼虾正值肥美,蟹螯即金液。平缓的海面下蕴藏着巨大的诱惑力。当第一缕日光抚向海面时,太外公便和渔人们踩着泥泞沙滩将渔船推入海波,再三两步跃入船舱。常年与海洋作伴的他靠着天气、风声、时间、季节来预测方向,无论温度骤降或是雾霭连天,他都能找到较暖的方位,那是鱼群的栖息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位精干的渔夫模样,站在船头意气风发、头发如海草般乌黑油亮,掌舵的姿态英勇而坚定,但我实在无法将脑海中的猛将与干瘦蹒跚的太外公联想在一起。 那日出海时风平浪静,渔人们无不期待满载而归,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可毫无征兆地,下一秒海神震怒,黑云压城,原本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涌动,变得乌黑汹涌,太外公的小渔船在雷电交加中更显脆弱,刹那间船上充斥着凄厉的哭嚎,与噼啪雨声糅杂成悲鸣之歌。人们紧紧抓住身边的扶手或桅杆,颤抖地祈求风暴平息,数十条人命的存亡仅仅取决于海洋的弹指一挥间。第一次出海的少年船员来不及回舱,被暴风鞭挞、在甲板上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被筛出船身,太外公摸索着向他伸手,可海浪毫不留情地一跃而起、紧接着又向他们俯冲,凶猛地击散了视野,身体随之失衡,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恍惚间眼前已恢复了秋日暖阳的温柔,身下不再是破败船只,而是绵软的沙滩,连太外公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是如何被推送上岸的,兴许是妈祖的庇佑。于是他拖着同样破败的身体,对着妈祖的方向朝拜。 后来,我依稀记得那个下午,明明入秋了,夏日的余温依然连绵不绝。年近百岁的太外公含化了光饼,就着水缓缓咽下,怔怔地望着海平面。年幼的我想和他玩闹,他总是很抱歉地笑着摆摆手,我便赌气不理他。 再后来,太外公放弃了插着氧气管的晚年生活。他躺在榻上,枯瘦得像燃烧后渐渐冷却的废弃木材,倔强的脾气却一成不变,就连寿服都要亲自穿,光饼被碾碎,泡化在温水中浮沉。他的目光穿透过人影错落的缝隙,在看到海洋的那一刹那,眼神有了些许清亮: “九月九号下午会涨潮,不要去海边。” 这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于是这把老木材真正冷却下来。 潮汐起伏之声就是渔人们最天然的日历,岁月更迭如海浪冲刷沙岸,时光闹铃日夜奔腾不息,一代又一代的渔人被泡沫般的浪花推搡着来到这人世间,又终将随着浪花的消退归隐于海洋。 又是一年立秋,日光愈发燥热,今天的晚霞很绚丽。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