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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鸿爪话鲤声
【发布日期:2023-02-20】 【来源:本站】 【阅读:次】【作者:郑怀兴】

         作者简介:郑怀兴,福建仙游人,1948年10月出生,著名剧作家,福建省文联顾问。1981年以莆仙戏《新亭泪》成名于剧坛,后续代表作有《晋宫寒月》《鸭子丑小传》《傅山进京》《寄印传奇》《于成龙》等,被认为是新时期戏曲创作成就最大的作家之一、新时期“传神史剧”的代表人物,主要著作有《郑怀兴戏剧全集》(四卷)、《戏曲编剧理论与实践》等。

  霜降已临,立冬未至,地处东南一隅的故乡仙游依旧不见西风萧瑟,而是暑热犹存,中午还是汗流浃背。自从确诊青光眼之后,视力日渐模糊,家人要求我尽量减少接触电脑,以免沦为盲叟,日常或是枯坐客厅,或是偶有一二老友,前来品茶闲聊,以替代往昔的读书写作,而渐渐与电脑疏离了。此时忽接《福建艺术》主编白勇华先生来电,约请我写篇文章,以纪念莆仙戏鲤声剧团建团 70 周年。家人劝我婉拒,我犹豫了老半天,但心头老是浮现出鲤声的故人与往事,不写怎么行呀。于是不顾规劝,忍着眼睛的涩疼,重操键盘,说说与鲤声有关的轶事逸闻。
  与鲤声剧团的结缘


王国金、郑怀兴、林栋志、谢宝燊(从左到右)

  我与鲤声剧团的结缘,始于 1972 年。当年我退伍回乡,在仙游老家东桥村务农,为了摆脱生活困境,而萌生了自学写戏的念头,大胆地试写小戏 ——其时分不清什么叫表演唱什么叫小戏曲。县里也没有剧团,只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便向这支宣传队投稿,人家虽然一个都没有采用,却惊动了榜头公社的几位领导:原来东桥还有一个能写文艺宣传的人才,便推荐我去当民办教师。于是,在 1972 年的 10 月,我终于当上了榜头农业中学的民办教师。更可喜的是,我很快就发现了陈仁鉴先生的大儿子—— 陈宜炉也在此执教。陈老先生是两个名闻天下的《团圆之后》《春草闯堂》剧目的编剧,文革惨遭游街批斗,谁不知晓?当时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被遣送回乡管制劳动。但他一直是我做梦也想拜访的剧作家 ——人家写戏,哪有罪呀。不久,我便向陈宜炉吐出这个心愿。他犹豫了好久,又回老家征得父亲的首肯,才带我去距学校五六里路的南溪村,拜访了慕名已久的陈仁鉴先生,幸运地受到了先生关于莆仙戏、关于戏曲编剧的启蒙。陈先生家徒四壁,满目苍凉,令人凄恻。但他并不沮丧,还在为写不了戏,看不到书而叹息。他那时年已六旬,意志还是那么坚强。在一次与我闲聊时,陈先生还无意间说到鲤声剧团起名的往事。原来,1952 年莆仙戏“院里教”传人郑牡丹先生与一些老艺人组织了一个戏班,这个戏班擅长表演传统剧目,尤其是《目连尊者》,更是拿手。而彼时客戏风行,传统戏并不吃香,所以生意清淡,前景不佳。但喜欢编剧的陈先生,与郑牡丹 往来密切,对这个戏班特别关心,常常与他们合作。戏班要冠以何名呢?他们几经讨论。据说始以“群声”命名,不知是陈先生还是文化馆干部余鸿,觉得九鲤湖乃是仙游的名胜古迹不如改“群”为“鲤”,可彰显地方特色,遂改名为“鲤声剧团”。果然,改名不久,便见成效—— 鲤声剧团 1959 年晋京献演了陈仁鉴先生根据传统剧目改编的《团圆之后》,就一炮打响,名噪四海 ……一晃 50 年过去了,最早与我结缘的鲤声人陈先生与郑牡丹先生都已作古多年了,我也垂垂老矣,但我与鲤声交往的许多故事犹历历在目。
  在鲤声的创作路


王赋恩、林栋志、朱文兰、郑怀兴、林庆熙、柯汝宽、张森元、周如典、林燕英(从左到右)

  1973年我受陈仁鉴先生启蒙而创作的小戏《嫁妆》诞生,当时由仙游县榜头供销社业余文艺宣传队排演,而演出队里的成员,大多数是鲤声剧团的演职员。因为文革中,县里的剧团都遭到解散,演职员被遣送回乡劳动,后来又陆续安置到供销社或县办企业工作。如鼓手刘文新,演员陈宗勉、黄瑞兰 …… 莆仙戏的着名音乐家谢宝燊当时已调回县文艺宣传队,我是通过其老伴黄瑞兰而认识这位后来成为莫逆之交的艺术家。我为鲤声创作的近 20 部作品都是他作曲的。2017 年夏天他突然摔倒而去世,让我泣不成声。《林龙江》(上下本) 我创作于 2005 年,他早早就作曲好了,因缺少经费,不能付排。直到谢先生去世之后,《林龙江》才申请到一笔资金搬上了舞台,可告慰先生于九泉之下。《团圆之后》的主演、《春草闯堂》的导演林栋志其时还在老家编织草席,而被榜头供销社聘请前来执导《嫁妆》。我多么幸运呀,初出茅庐,就能得到莆仙戏一班名师的倾心指导与鼎力相助!《嫁妆》演出成功后,县文化馆把我借调去协助张森元先生编《仙游文艺》,让我又结识了一位恩师。张先生文革前是仙游县编剧组组长,也是仙游县艺校校长,虽不是直属于鲤声剧团,实际上是鲤声人。《团圆之后》《春草闯堂》都是他当组长时诞生的,他的艺术鉴赏力相当强,又乐于助人。正是 1981年他与我闲聊时说到的“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故事,给我极大的启示,让我爆发灵感,创作出了新编历史剧《新亭泪》,让我没齿难忘!结识三十多年,我每写一个剧本,都能得到他的指点。张森元、陈仁鉴与陈贻亮三位先生是我写戏道路上最重要的三位恩师!可惜张先生于 2007年去世,以后我写的剧稿,再也得不到他的尽心指教了 ……
  与鲤声的师友们


郑怀兴与张森元

  1979 年借《春草闯堂》晋京演出的机会,鲤声剧团重新恢复了,仙游县文革前原有的青年、 实验、艺训班却恢复不起来了,都合并到鲤声来了。1980 年初我从莆田师专毕业,分配到仙游县文化局创作组 —— 即编剧组工作,实际上就是专职为鲤声剧团写戏。好多演职员我都熟悉,甚至成了我的朋友。鲤声有两位名导演,一位是前面说过的林栋志先生,他曾是《团圆之后》的主演,后来到北京进修导演。另外一个是朱石凤,完全土生土长,他演过不知多少出传统剧目,肚子里蕴藏着多少表演科介,人又聪明伶俐。1977 年榜头供销社宣传队演出的我创作的《搭渡》,正是他导演的。1981年就是由朱师傅与陈开扬合作导的《新亭泪》呀!我常常坐在排练场上,为他念台词,解析剧情,与他商量,向他讨戏。他眼睛一眨,就会马上做出不同的处理,令我不禁感叹他的本领真高呀!那个时候,不仅有林栋志、朱石凤这样的老师傅,好多老演员都是宝呀。一招一式皆是艺,一颦一笑都有戏,鲤声排《春草闯堂》中的两个轿夫 —— 林春荣、王必庆可爱憨厚幽默的形象,全国上百个剧团移植该剧,有哪一对轿夫能比他们生动有趣?他们才是真正的表演艺术家!《新亭泪》中周伯仁的扮演者朱金水、郑金苍的潇洒慷慨,王导扮演者陈开扬的深沉稳重,渔翁扮演者黄亦林的古朴苍凉,还有当年县艺校学生王其琛扮演的书童,多么清纯可爱有趣 …… 这些都令我怀念不已。《团圆之后》《春草闯堂》两个名剧的主角 —— 扮演柳氏与李小姐的王国金,当时早已名噪天下,也才30多岁,却在我写的《遗珠记》《魂断鳌头》《阿桂相亲记》中连续扮演配角,没有半句怨言,只曾笑笑地对我说过:“阿郑呀,演你三个戏里的阿姑,把我演老了!” 没有丝毫名家的架子。至今回想起来,其高风亮节,多么难能可贵!由于当时的政策限制,王国金没能评上高级职称,诚为可惜。
  《鸭子丑小传》的扮演者陈启星,是鲤声的名丑,是我在剧团中最好的朋友。《鸭子丑小传》就是我特地为他写的戏。他为塑造这个外憨内慧的放鸭人的艺术形象,费尽苦心琢磨,请农具厂的朋友专门为他制作了一杆牧鸭的竹竿道具。他与杨美丽(阿花的扮演者)一起表演的《审妻》一折,自然生动,妙趣横生,连张庚先生看了,都赞不绝口。1986 年这个戏还到人民大会堂演出,副委员长陈丕显、叶飞、彭冲以及时任福建省委书记项南看了,都称赞不已。当时,我们还匆促地为陈启星申报了梅花奖,可惜因为超龄而没有资格参评了,甚是遗憾。更想不到的是,他五十刚过, 就身患不治之症,住进了医院。当时我要去盐城参加《新剧本》的创作年会,行前我到医院看他, 希望他安心治病。我在盐城与北京的专家周传家先生住在一起。有一天午睡的时候,我梦见了启星,他站在鲤声剧团旧的团部门口,对我说病好了,我非常高兴。醒来后,周先生问我做个什么梦,还说梦话了。我便把梦见启星的事告诉了他, 周先生说,可能你这位朋友是来向你告别,他已走 …… 回来一问,启星果然是在我做梦的那天早上走的。启星呀,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早呀,你的表演艺术正在成熟,可以演更多的戏,观众离不开你,鲤声离不开你,你晚婚,孩子还幼小,怎么舍得抛下?还记得几年前,你兴冲冲地来找我,要我为男孩起个名。我才知道,你是入赘枫亭薛家。那一夜,我们俩在剧团一间小屋里,边喝着茶,边翻《新华字典》,商榷了好久,才为你心爱的儿子起名为“薛文昉”。你连声说好,这个名字文雅好听,孩子以后要好好读书 …… 启星去世好多年以后,他的遗孀有次遇见我,聊起了家常,高兴地说“文昉已经在赖店乌墩当上小学校长!”我向她表示祝贺,忽然想到:父名启星,岂不是启明星?子名文昉,岂不是指刚升起的朝阳吗?旭日东升,启明星须落下呀,孩子开始成长,父亲必然要走的,这对父子的名字互尅呀,怪不得孩子刚要长大,父亲罹绝症,而其儿子的名字又是我帮着起的 …… 一想到此,我心惊胆战,这对父子的命运, 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这些年来,鲤声剧团的前辈,陆续走了好多位了。家在莆田山区的老鼓手刘文新的离去,尤其让我伤心。1973 年我写《嫁妆》时,刘文新刚安排到榜头供销社,就为这个小戏作曲。1981年我 创作《新亭泪》时,他已调回鲤声。当时仙游县有关部门冷落了《新亭泪》,让鲤声剧团排另一个戏为重点剧目,我倍感惆怅。忽然有一天团长郑金添告诉我,刘文新对他说《新亭泪》是好剧本,我们要把排重点戏剩下的演员组织起来,排《新亭泪》。这个喜讯让我既惊喜又感动。刘文新对《新亭泪》有知遇之恩呀,我怎能忘记。《新亭泪》莆仙戏版的晋元帝的扮演者王世良,女儿王其琛扮演书童,前年还带着孙儿来我家,说这孩子正在市艺校读书,将来也要进鲤声的。祖孙三代,都为鲤声作贡献呀,能不令人感动。临别时,他还说你门前那条路太陡了,以后恐怕爬不上了。想不到话犹在耳,人却长辞了 ……
  值此鲤声七十周年团庆之际,我零零星星作了以上的回忆,以资纪念,默祷这棵扎根莆仙大地的艺术长青树永葆青春, 繁花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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