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十几年,走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但我从不写他一个字。如今想起,恍若隔世。不准确,是真的隔世:时代隔世,阶级隔离,文化互异,什么都不一样啊! 但父子亲缘是隔不断的。 父亲的事真是太遥远了。 父亲是我祖父母的独生子,姐妹多,金珠宝贝,读了三年私塾(偷偷告诉我其先生的私生活),能写信读通俗小说。但我一本一本出书的时候,他看不了了。没见他瞧一眼,大概是不好意思。他过年自己写联,我小学三年级开始写联,他不写了,管贴联,很高兴,也不叫我搭把手。我则端坐看着。 二舅见惯我这姿势,对我表兄弟说:这人将来当干部。 父亲看书还讲书,听众就我一个。“四游记”讲得好的是《薛仁贵征东》。为此,我几年前把全套精装本《中国通俗小说丛书》买下来,读《薛仁贵征东》,其余挂网店上卖。多年卖不掉。我儿子困惑不解:老爸这是发哪根神经?我也不解释。 我们父子相对的时间都在晚上临睡前。冬天在被窝里,夏秋在蚊帐里。用个高雅的词:我最初的文学启蒙就始于此。 诗来自于个体独特的生活。我贫穷的童年有诗:跟父亲去看船。看船与看门同样的意思。货船停泊于海滩,船员回家,夜里轮流一人值守。一为防止留船物资失窃(我记的曾有猪油),二为夜里涨潮起风时,预防脱锚。 我们父子看船多在后舱卧铺上睡,特别闷热的夏夜,也搬到舱盖板上睡。那时沙滩宽阔,船上没有蚊子,脱得光溜溜的也无妨。 父亲讲完“四游记”,没别的了,知道我讨厌重复,就讲起“敲鼓”——一种当时已被禁止的海上大型围捕黄瓜鱼作业。 石城村原党总支书记林仙钰比我年长几岁,有幸亲眼目睹最后的一次敲鼓: 我小时候跟我父亲参加过一次敲鼓,就在石城本海区,外围舢板从后青屿东和古屿北开始,两只鼓公,鼓母在灯塔东与青屿之间收网。参加船只鼓公,鼓母最大,每只舢板必须配置一只中船(白底),因为舢板上不能吃饭和睡觉。舢板两边各置一块木板四支木棍,敲打的动作和敲戏鼓一样,所以敲古应该是敲鼓的“鼓”更贴切。 我父亲是个好渔民,会掌舵开船(船老大),但当不上。1956年敲鼓开始时,他年轻无资格,在大船(鼓公鼓母)上。站得高,看得远,整个敲鼓过程、辉煌场景尽在眼前。 敲鼓多在夜晚。鼓公鼓母呈V型摆开,放大网,大小船只点起风雨灯(叫洋奶),围成大圈阵势,利用黄瓜鱼闻声往水面浮的特性,敲起船帮(大船不敲),从外围往圈内赶鱼,逐步缩小包围圈,一直到了公母船前,鱼全浮在海面,十分壮观。舢板上用手网铲鱼,最后剩鱼被大网拉上大船。 敲鼓从初夏鱼汛开始,当时没有探鱼器等任何设备,完全凭渔民的经验,跟着黄瓜鱼的回游一路往北,从南日水道始,海坛,沙埕,赛歧,温州一地忘记名了,沈家门……好像到了长江口,停一段,就调头一路往回走了。 舟山群岛的沈家门是中心渔港,鱼汛时,万船云集,夜晚一海灯火,好像有作家《海上的城市》收入课本,就说的敲鼓的盛况。 南北船汇于此,难免打架。渔谚云:“海面再宽,船头也会相碰”。老家石城船队是莆田县唯一的敲鼓船,为防被欺负,只能选择与南兄(闽南惠安晋江)的船队为伍。百战百胜,打得周边船队再不敢冒泡了。 1964年,政府全面禁止敲鼓围捕黄瓜鱼作业,以保护海洋水产资源,即现在的海洋生态文明。认为这种作业是竭泽而渔,公母大小鱼都一网打尽,是断子绝孙之举。我父亲胆子小,他私下对我说:是公家的海产品统购体制,难以接受这么大数量的鱼,加工不了,全臭了,损失惨重。这才禁止的。他说:整个夏天,沈家门渔港都是臭气熏天。禁捕60年,黄瓜鱼仍然近乎绝迹。父亲他们当年捕到的三斤以上的鱼,现价是一斤300元。 父亲黑瘦的面容和海上的鼓声都是遥远的记忆,但片断却是清晰的:父亲从浙江回来了,家里的两只大木桶(农家装地瓜干的)装满了黄瓜鱼干,连桶盖都盖不了。母亲常常回忆说:鱼煮熟了,把你从床上喊醒:吃鱼了吃鱼了!你睁开眼睛笑了一下,又睡着了。 我在大学同学微信群里说:我吃过至少两吨的野生黄瓜鱼,也不见的身体好在哪里! 同学们一致认为我吹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