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南宋同年诞生的杨万里,写过著名的七言绝句《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这首绝句之所以耳熟能详,是因它进过国民幼稚园,以及小学古诗诵读的目录。前两句大意是:初夏时节,泉眼悄然无声是因舍不得细细的水流,树阴倒映水面,因为喜爱晴天和风的轻柔。 众多文本解读不一,大多意见称这首《小池》从小处着眼,描写太阳下的树木及树木庇护下的“小池、小泉、小溪、小荷、小蜻蜓”……阳光明亮、泉水清亮、树阴深绿、小荷翠绿、蜻蜓鲜活……表现了大自然中万物相生相亲的和谐关系。 《小池》的最后两句千百年来脍炙人口,被人们奉为经典。诗歌创作的年代大约发生南宋孝宗淳熙四年春(公元1177年),50岁的杨万里出知常州时期。《小池》是“诚斋体”的代表作,选自《诚斋集·江湖集》卷七。 晚年的杨万里开创的“诚斋体”摒弃诸位诗家主张,从强调“师法前人”转而推崇“师法自然”。一代诗宗杨万里写自然景物,善于捕捉稍纵即逝的细节,构思新巧,语言清新、通俗明畅、幽默诙谐。 窃以为,《小池》的精妙不止于此。有“三个字”的化用不得不举。一是把“树阴在晴朗柔和的风光里”的情状浓缩成“晴柔”两字;一是把柔枝在水面婆娑弄影,想要遮盖住水平面的“动作”用一个“爱”字来表达。这似乎具有人性的思维——“用她支撑起的阴凉遮挡阳光,遮盖小池,以免水分被阳光蒸发而干涸”。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舍形取影与简单的“拟人化”描写,是把小小的生物当成了能呼吸的智慧体,有了“爱心”,有了“怜惜”“疼惜”之心。 而会呼吸的智慧体竟然是“爱晴柔”三字牵引而出。如果再解剖一下“晴柔”的本意,便知“晴柔”不过是指“晴天里柔和的风光”,与“爱”字拆解来观照与领悟,便会失去意味了。我们细细推敲一下“爱晴柔”的精妙造语与神奇造境之术,似乎能窥见一些化用的痕迹。 先来看看李白诗《别山僧》:“何处名僧到水西,乘舟弄月宿泾溪。平明别我上山去,手携金策踏云梯。” “乘舟弄月”就是乘船“把玩”“把弄”“玩赏”月亮的意思。可如何“玩赏”呢?大抵是“仰视天上明月,俯察水中月影”,既可“谈月”又可“咏月”。 接着,来看山水田园派诗人王维诗《早春行》:“紫梅发初遍,黄鸟歌犹涩。谁家折杨女,弄春如不及。” 诗的大意是:紫色的早梅刚刚遍地开花,莺儿的歌声还不那么流利。折取杨柳枝的是谁家闺女,赏玩春光唯恐它匆匆流逝。“弄春” 在这首诗中的意思是“在春日弄姿”。 再看北宋词人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 “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名意为:花儿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姿态。 一个“弄”字却把花儿拟人化了,让可爱的花儿去摆弄去捉弄本体在月光下投射到地面的暗影,这是何等的奇思妙想,又是如此地贴合理学逻辑。 李白、王维、张先,三位大咖,一位“弄月”高手,一位“弄春”高手,一位“弄影”高手,区区一个“弄”字,弄出一片惟妙惟肖、生动活泼、趣味横生的艺术境界。 秦观词《画堂春》中也有“一弄”:“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一说‘捻’,读音niǎn)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弄晴小雨霏霏”是说天气忽阴忽睛,两相角力,变幻莫测,摇摆不定。 柳永词《观海潮》“弄”出经典句:“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羌管弄晴”可译为:无论是晴朗的白日还是黑夜,羌笛都在卖弄、炫耀着它美妙的旋律。不少文言文翻译家认为,此句与“菱歌泛夜”是“互文”“互辞”。两句可译为:不论白天或夜晚,湖面上都荡漾着优美的笛曲和采菱的歌声。 还是晏几道词《鹧鸪天》“弄睛”句来得传神:“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词中“弄晴”当指禽鸟在初晴时鸣啭(zhuàn)、戏耍、卖弄自己的欢叫声。 总体来看,“弄”古今含义大抵是“摆弄”“逗弄”“玩弄”“设法取得”以及“做、干、办、搞”等意。 “弄晴”系唐宋诗人、词人经常化用的词。可见从“弄月”“弄春”到“弄影”“弄晴”,可谓逢“弄”生色,炼字如金。诚然,再往前一步看“爱晴柔”三字,又当作何感想?设若将“爱晴柔”换作“弄晴柔”又当如何?
(朱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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