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电厂离我们村很近,里许。儿时,听惯了那电厂发电时的“蓬蓬蓬”声。 我们村匍匐在家乡古城东门“朝京门”外的壕沟边,小小的,数十户人家。一条从“朝京门”伸出的古老街道,窄窄的,扭扭捏捏,隔着一片旧南湖湮灭成的烂泥田“肥田洋”和我们村对望着,街那边有座发电厂,火力的。每天发电时,总“蓬蓬蓬”的,有浓烟冒了老高。据说,这电厂的前身是私营的电灯股份有限公司,地方人士黄姓绅士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创办的。当年费资5万银元,购买德国产的柴油机和交流发电机各1台,用以发电供城内居民使用。后因物价暴涨,且经营不善,企业亏损,维持艰难,几经改易厂主和厂址,最后落址我们村。适逢抗战军兴,柴油供应困难,遂将动力机改燃木炭,由当时的县政府接收,转为县营。不久因操作不慎,动力机爆裂而停机,发电中断。虽经多次检修,均未能开机。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接管电厂,修复了重新发电,并添置柴油发电机组,增添装机容量。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城区一直由电厂供电。 儿时,电厂每天都在发电。只见五花脸儿的锅炉工,用铁铲大把大把地往硕大的锅炉中递煤炭,“蓬蓬蓬”的蒸汽机发电声,声震远近。他们上下班有规矩,“蓬蓬蓬”声按时响息。那时,村里人大多没有钟表,看日头,约摸时辰。“蓬蓬蓬”声就成了村里的一个时间标准。要出工了,队长就站在晒谷埕头,大声吆喝:电厂“蓬了”,出工啦。然后,就看见男女社员抱着锄头等农具,三三两两地聚集埕头了。日头晌午了,“蓬”声一哑,社员就催队长:该收工了,电厂没声音了。队长刚要发话,社员们就一个个扛起工具做鸟雀散。队长咧嘴一笑,摇摇头说,一个个出工“都来米”、收工坐飞机。什么时候给电厂说,叫“蓬声”迟点哑,看你们还怎么跑。可电厂依旧准时“蓬”与不“蓬”,社员依旧按“蓬”声出工、收工。 电厂虽近,“蓬蓬蓬”声天天震人,村里却并不牵电灯。据说,当年电厂发电量有限,最高峰时,总装机容量也就4台柴油机600多千瓦,只能供应城里民用和一些动力用电。电厂所在地的我们村,与城内相隔着一条旧城墙遗址“城墙顶”和护城河“濠沟”,妥妥的城乡结合部,却并不被列入供电范围。记忆中的村里夜晚,都是黑灯瞎火的,在不远处街道上映照出电灯光亮的衬托下,显得那么幽暗寂静而孤独。村背后不远处的大蜚山,宛如一抹重彩涂抹在村后的夜幕中,平添几分夜的浓重;偶尔从哪家窗棂中筛露出的煤油灯光,如萤火般的,微微弱弱、星星点点,让人感觉村庄的存在。待到天边的明月悄然升上了树梢,常就惊飞了栖息在村头龙眼枝上的喜鹊鸟儿;清凉的晚风吹过村前“肥田洋”的一坵坵稻田,送来了欢快的蛙鸣声,这边一声、那边一声,更是增添了村里夜的静谧。这时,在稻花香气里,只见白天劳作受苦的村人们,摇着蒲扇,围坐埕头,谈论着庄稼的年景,打发着夜的黑涩。没有电灯光明照耀的村庄就这样年复一年……就这样,整日听着电厂的“蓬蓬蓬”声,村里点灯却用煤油灯。常在用的那小小的玻璃煤油灯,大抵都传了几代人。油灯玲珑,腰部细瘦,弯了个把手。底部较粗、圆胖,用以装油;上面较细,收口,口上安个玻璃灯罩。灯罩椭圆形,像个鸭子的胃囊,老少叫它“鸭公规”(规,方言,鸡、鸭胃囊的叫法)。“鸭公规”顶部有口,让冒烟。灯罩中露出个棉灯芯,灯中注进洋油,点了,盈盈一豆,昏暗摇曳,就伴了村人度过多少黑暗的夜晚…… 那时,我灯下温功课、写作业,常熏黑了鼻子。累了,困了,就打瞌睡。母亲笑说,像“鸡啄米”“头舂碓”。脑袋碰上“鸭公规”,就“哧”一声,额头上的头发被冒出的油灯烟熏烧了,发出了难闻的焦味。第二天,正为焦发去上课难为情时,就发现了同桌也是额头上卷发焦焦的,相视之下,就都嬉然而乐了。 而母亲老了,眼花。灯下做女红、补衣,昏昏的灯影,给她带来诸多不便。当年,村里人生活困苦,穿衣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好不容易添置衣服,大多自己剪裁、缝制,母亲是做衣服的行家里手。以前讲究男耕女织,母亲从小就学得飞梭织布和一手好女红,十六岁嫁为人妇,跟了父亲。父亲是庄户人家,嫁过来的母亲,并不只是专门“女织”,常年与父亲一起下地耕作受苦,还要操持家务、浆洗缝补。一家大小的衣服都要她裁剪制作。那时的衣服,都是做成大大小小对襟和斜襟的男女本地裳(方言,指汉装)。母亲碰到做的样式合身的,就用纸张比了,剪下来,留着下次当“裳样”。长年下来,纸裳样积了很多,在那母亲陪嫁的旧木橱里,攒了厚厚的一大叠。邻居知道母亲衣服剪得好,常来拿“裳样”,向母亲讨教、“较议”(方言,商量、谋划意)衣服样式剪裁。看着整齐折叠的“裳样”,免不了啧啧称赞。这时,母亲就一脸的满足和惬意。居常白天劳作,不得空闲,母亲大多只能夜晚灯下做针线活,缝制新衣、补缀旧裳。年轻壮年时,目清眼亮,摸着黑都会飞针走线。可年纪大了,煤油灯下,穿针都很困难。只见她一手拿线,把线头放嘴里,沾沾口液,用另一手捏捏;再举着针,靠近油灯,眯着眼,拿线对着针孔,可几试几不过。急了,就央我帮忙。母亲年且五十方生我,我当时正年少,接过针线,一下穿好了。母亲就叹息且欣慰说,人老了,真没用;还好有个老来子。而那时,昏暗的灯影,使母亲绝好的针线手艺都给糟蹋了,缝出的针脚粗粗糙糙、扭扭曲曲,不见了往日的风采。可即使这样,也不敢拧大灯芯,让灯明亮一点。当时煤油稀罕,凭票供应,常买不到,断油黑灯是经常事。每每这时,母亲连“粗粗”的针线活都做不了了,只能对灯兴叹。 当然,村里有时也明亮光彩,那是点汽灯的时候。村里备了几盏汽灯,供生产队开群众会、粮食分红用,有时谁家办喜事、请人来唱戏,或有什么大事情,也用那汽灯。点燃汽灯,是个技术活,阿三伯就是点汽灯的好手。汽灯底座边上有个小小的抽气筒,阿三伯每次都弓着腰,抽着气筒打足气。然后往灯里注满油,擦亮火柴,点着灯蕾。先是整个灯罩内都燃着了,好吓人的。慢慢地,在灯“气”的鼓吹下,就剩了个灯蕾亮着,伴着“斯斯斯”的声响,灯蕾渐渐变得雪白雪白的,贼亮,照耀的远近分明。这是村里最光明的时刻。远远望了,就知道是村里谁家结婚或别的什么事情。 电厂的“蓬蓬蓬”声照样震人,可村人们对它却都淡漠了。直到后来,村东头阿森伯的女婿明仁在学区当了一任校长,在村里算是当了最大的“官”了。那天,明仁让人从邻近的中心小学扯过一条电线,在阿森伯的厅堂上挂了盏电灯,明晃晃的。当下,就惊了一村人,围了满厅堂。阿森伯不无自豪地说,娃说是十五光(方言,对电灯“瓦”的叫法)的。一村人就都“啧啧”羡慕着。村人们再办喜事啥的,就不用了汽灯,抱了捆电线,去阿森伯家接电过来,挂个大灯泡,很亮堂。都说,还是电灯方便。村里人就盼啥时候能牵上电灯,一盼就是好多年。 那一年,在不知觉中,电厂突然就不“蓬”了。一时冷静,听惯了“蓬’声的村人们先就觉得怪,后来就发现了变化。原来在电厂不远处一座规模很大的变电站已建成,并顺利跟省电网并网。不久,就听说全县各乡镇都要通电了,让村人们很是一阵振奋。不久,电线就呼啦啦地牵进了村里,让村里彻底告别了油灯照明的历史。自此,每当夜幕降临,村里和街上就连成一片灿烂的灯河,那灿若流霞的万家灯火,向人们演绎着一个个美好的夜晚…… 前次返乡,惊奇地发现报废已久的发电厂被修缮一新。只见那颇具莆仙特色的传统青石结构老厂房古朴、凝重,被打造成“爱国爱企,担当作为”的教育基地。有着数十年历史的老厂房中,陈列着几台年代久远的发电机组,它们锈色斑斑,默默地静卧在那。面对此景,我好像觉得它们在向人们诉说着一段沧桑岁月,在它们身上让人可以触摸到古老县城电力近百年的发展历程。静观之下,不期然间,心底兀就飘过那消失已久的“蓬蓬蓬”声,隐隐地。一阵怅然、感动之后,眼前仿佛又崭然显露出更加璀璨美好的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