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的遗憾,睁眼瞎,不识字。 她不止一次告诉我,她家小时候条件在村里还算优越。在母亲的记忆里,她家的厅堂就是村里的学堂,一间不太明亮的屋子里,坐满了密密麻麻摇头换脑的男孩,她很想学习,但外公斩钉截铁地表示:嫁出去的姑娘如泼出去的水,将来嫁人都是别人家的人。 很多次,趁着家人不注意,站在厅堂外偷偷旁听,认真地记在脑子里。正是这些旁听的机会,让母亲有了不同于一般女人的眼光和胸怀。 每逢三月二十三,村里请来了莆仙戏,寂静的村庄顿时热闹起来。妇女们会盛装打扮,梳平安髻,穿红衣衫黑裤头,以示隆重,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喜笑颜开,日子似乎有了盼头。孩子东逛逛,西闯闯,这一天,可以整天不着家,可以有正当理由不用学习,大人为了图吉利,对孩子们非常包容,哪怕孩子闯祸了,父母想责骂,村里的长辈在一旁提醒,妈祖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母亲是我的启蒙老师。念一年级,写生字本,我非常调皮,字老是写不好,经常张牙舞爪,母亲一边织毛衣,一边耐心地教导。她教我第一个字按样本学着写。一长一短,一粗一细,似乎学有所悟。印象特别深的是写数字“8”,老写不好,经常急得哭鼻子,感觉那是一座山爬不过的高山。母亲教我一个土办法,上面一个零,下面一个零,链接起来,即可。虽然与现在老师教学提倡不一样,但确实减轻我的学习烦恼,树立我的信心。 一到期末复习,老师要求我们把平时所有的试卷装订起来以便复习, 我家没有订书机,母亲就用针缝补起来……那个夏天,我经常惹祸,被人不定时上门投诉,年轻气盛爱面子的母亲被我气得不由分说随手抄起了棍子,调皮的我一看不对劲,就撒腿就跑,母亲就开始后面追,嘴里还不停地骂我:“我看你还跑,一点都不像女孩子……”论速度,母亲肯定比不过我,最后还是以母亲追不上才不了了之。 多年以后,这一幕还深深地印在乡亲们的记忆里。 那晚,在昏黄的油灯下,独自一人,她羸弱的肩膀抽动着,暗暗啜泣着,唉声叹气……望着母亲落寞的身影,我第一次感到了愧疚。为了讨母亲欢心,我平生第一次做出了一件极为荒唐可笑的事。我用了压岁钱托了班级一位神通广大的男生,买了一张奖状。 母亲不识字,拿着奖状,逢人就夸。那时村庄很多人没上学,但还是被一位亲戚看出了破绽。这次并没有责备,而是默默地抚摸着我的头,我的心紧紧地揪着,准备迎接着一场暴风雨的挑战。但好像忒安静,母亲很冷静地一字一顿地说,钦钦其实蛮聪明……母亲越这么说,我的心越是酸溜溜的难受,比挨皮鞭还难受。那时起,我开始收心了,不再投机取巧,勤奋苦读,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 我犯错了,母亲一声叹息,一个眼神,我惭愧地低下头。 我进步了,母亲会奖励一分钱。对于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分钱却是多么奢侈,我就拿着钱急匆匆跑到街上买冰棍犒劳一下自己……行文至此,似乎空气里飘荡着冰棍的味道,嘴角生津。 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悄悄地攒着,留着买学习用品,就不用向大人伸手要钱。 这一切,母亲都看在眼里。 以后谁在背后向母亲挑拨离间无理取闹告黑状,母亲会昂着头,很坚定很骄傲地说:我相信我家钦钦将来有出息,不信试试。大有一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尽管邻居颇为不屑的表情, 从那以后,但无论遇到多大的风雨,母亲不留余力地站在我这边。 中考那年,母亲跟村里很多信徒一样去湄洲岛妈祖面前祈福。特地许愿拿了一张符放在文具盒,小心翼翼,一脸虔诚……师范录取通知书,顺利送到家门口,那一刻,母亲双手合十,说妈祖保佑。 一切水到渠成,我的文章荣获省一等奖,当我捧着有盖章的证书呈现在母亲面前,母亲笑了,饱经风霜的脸上绽开一朵雪莲花…… 母亲迁居天堂好多年,我习惯了在职场摸爬滚打,但母亲朴素的爱,一直陪伴着我,滋养着我,从未走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