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当代著名剧作家,福建省文联顾问、福建省戏剧家协会顾问,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一级编剧郑怀兴先生因病于2023年12月13日上午在莆田逝世。 郑怀兴,1948年出生于福建莆田,20世纪七十年代起开始戏剧创作,与魏明伦、郭启宏被并称为“中国戏曲界三驾马车”。 五十年来,他先后创作了近五十部剧本,涉及莆仙戏、京剧、越剧、评剧、汉剧、琼剧、晋剧、高甲戏、歌仔戏、豫剧、苏剧、锡剧、昆曲等多个剧种。其中,莆仙戏《新亭泪》《鸭子丑小传》分获第一、三届全国优秀剧本奖,开新时期戏曲历史剧创作之先河。汉剧《王昭君》2002年获第二届中国戏剧文学奖金奖,莆仙戏小戏《搭渡》入选2008—2009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晋剧《傅山进京》2008年获第二届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2009年中宣部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2009年第十三届中国文华剧本创作奖、2008—2009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之一。评剧《寄印传奇》2009年荣获中宣部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2008—2009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之一。汉剧《宇宙锋》荣获中宣部第十三届“五个一工程”奖。2020年获中国艺术研究院“张庚戏曲学术提名”(2019年度)。 回眸往昔,先生的一生,把全部心血毫无保留地倾注于戏剧事业。他的剧作具有强烈的思想震撼力和当代意识,将一代代历史化作笔底春秋,开新时期戏曲历史剧创作之先河。他将目光投向传统文化,为抢救、恢复莆仙戏的传统表演艺术不懈努力;不遗余力提携晚辈,有力地提升了福建戏剧创作的整体水平,为当代戏剧发展作出杰出贡献。先生驾鹤西去,是福建戏剧界的重大损失。 神奇的壶山兰水,孕育了一代代莆田优秀儿女。 地脉化生绿脉,水脉滋养文脉,文脉造就人才,这片地域的文化个性也亮丽照人。莆仙剧作家群就像一座璀璨的星座。在中国戏剧界,著名剧作家郑怀兴就是其中明亮的星。 2020年8月27日,来到仙游县城郊郑怀兴家,但见门院中绿意盎然,菜畦前一排金黄的兰花开得粲然,幽香满院。 郑先生看上去就像一张挂历,又瘦又平。每当这座城市需要文化自信时,就会翻出这张挂历,照官方的说法,他是其中重要的一页。而于福建文艺界来说,他更是稀有的国宝——“大熊猫”。 来找他是因为需要写一条河的故事,希望能找到这条河与他创作之间的关系。其实我是想听一个写出那么多故事的人怎么讲述自己。 真实的河流并没有那么重要,但每个人都被类似的东西冲刷过。写故事的人年复一年地织网、撒网,更多时候是在等待中煎熬。郑怀兴住的地方确实离溪流不远,因此,他的故事沾着湿漉漉的水汽。 初看郑怀兴的剧作《新亭泪》,感觉就像在拧一条湿毛巾,拧来拧去,直到最终把它拧断了,它还是条湿毛巾。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犹如风湿,你不舒服,却连疼在哪里都说不清楚。故事最后,周顗跟在渔翁后面踩着小鼓点退场了。 道成正身是颗糖,伯仁知道那口刀一直在等他。比刀更锋利的是宿命的徒劳(周顗、伯仁均为《新亭泪》主角)。 郑怀兴生长在木兰溪支流——仙水溪畔,这条溪流有着不着铅华的流丽,流淌着中世纪优美的田园诗。 他却忆起幼年曾失足落水,水清且深,美而危险。日日过河上学,总是驻足看竹筏在溪中游移,鱼鹰像哲学家叼着卷烟探究着水面,钓叟如仙作木雕一动不动。两岸田舍静止在青空下,像是瞌睡了,村舍炊烟却袅袅而起,一派典型的人间滋味。 他的记忆也像一幅挂历。 这个挂历上走出来的人,坐在椅子上喝牛奶,嘴唇沾着白色的印,像一个噤言的手势。 他说,他是走投无路才写戏的。20世纪“文化大革命”,戏剧被打得七零八落,十分萧条,他从部队复员,无业可就,于是为榜头供销社宣传队编小戏《嫁妆》,从写宣传材料到编现代戏,大家都说东桥村有个复员军人会写戏。 我不得不想,如果他不写的话,是不是会走到河里去。不然《青蛙记》里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这段走投无路的人生过程,如同一部默片。因为那个年头,不允许大家好好说话,写在纸上已经发表出去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自己写的字吃掉。他的师友、同道陈仁鉴已经在批斗会上示范很多遍了。幸亏陈先生只在台上低头。 他告诉郑怀兴:“将来,你不要去争工资、地位,你只管写戏,该有的都会有!”恰如天马寺僧对他的玄奥点拨:“月圆空中,照见天下,万事可求,诸般清吉。”谜底和谜面的两句话,共同指向解决内心与现实紧张关系的道路。只有在戏剧中,宽广的存在,以及束缚之物,具有同等的价值。 难怪郑怀兴先生坦言,我写戏的成功得益于这方乡土,这条溪流,这种文化氛围,这种生活经历。 仙水溪在榜头镇汇入木兰溪,郑怀兴老家东桥村距交汇处不远,陈仁鉴则出生于隔此不远的南溪村,桥溪相依,他们文革时期的非常交流往往要横渡溪流。或许可以这样说,是木兰溪和支流仙水溪见证了他们亦师亦友的情谊,也滋养了他们的“戏剧”情怀。 谈及自己剧作的趋向。郑怀兴说:“我们对历史的潮流要看清,人类社会不管怎样波折,主流大方向还是向着光明进步的,哪怕奸邪暂时得逞,终将会被淘汰。” 那是波谲云诡的动乱年代,他俩一个是正在接受劳动改造的“反革命”,另一个好不容易端上“民办教师”的饭碗,这份底气从何而来? 莆仙戏中声名最盛的《团圆之后》《晋宫寒月》《秋风辞》等几部戏,皆满纸悲情。 古往今来,剧作家们把沉思默想、血泪叹惋化作唱段注入木兰溪,戏船行在河上,莆仙戏便到处流淌。只要锣鼓声铿铿锵锵,整片流域就不至灰暗。 莆仙戏的艺术流向,早期与木偶戏有关,后成杂戏,娱神娱人,渐成气候,得益于一批对社会对人生有深切思考的文化人的介入,渐次将其推向高峰。 郑怀兴介绍,莆仙戏是由鼓头统筹音乐和表演,光绪年间莆仙戏院里派通天教主李珠,家中出了9个鼓头带着7个戏班,李珠的传人郑牡丹对院里派贡献莫大,院里派重编剧,高薪聘请文人写剧本,渐成风气,莆仙戏的隆盛正是得益于优秀剧作家群的推动。 以陈仁鉴先生为例,他毕业于福建省立师专艺术科,学画出身,写戏纯属兴趣,但正是这个“野生”的剧作家,面对批斗仍野性难驯,他暗中鼓励同行薛国平:“在福建获奖不算什么,我们的目标,是要跟莎士比亚对话!” 好高的抱负!好远的目光!好大的气魄!高度决定视野,果然,后来陈仁鉴一悲一喜的《团圆之后》和《春草闯堂》分别跻身中国当代“十大悲剧”和“十大喜剧”,载入了中国戏剧史,可谓悲喜交织,大悲大喜。曹禺也不过如此吧!因而,莆仙剧作家群在全国地位极高,不可替代。 “艺术家生活要入世,思维要出世。”历经岁月的风风雨雨,郑怀兴情怀依旧,却有如秋容,显示出理性的饱满。 他认为,文艺对社会发展能起到平衡和牵制作用,它应当具备批判、内省的力量,而非沦为追赶时髦的工具;他为文艺的过度功利和无力感到悲哀。 因此,他在历史剧中,塑造“蜡炬成灰泪始乾”的一众人物;在现代戏中描写父老乡亲、挖掘社会底层生活,让内心的怜悯和善意在斤斤计较的现实中流淌。 面对都市霓虹灯编织的虚妄夜晚,郑怀兴选择木兰溪畔烛火的温暖,并把它传递出来。 他说:“人,总是活在某个时代的场域中,不可避免要受到时代的束缚和左右,有时也会面临身不由己的处境。但无论在何种境地里,千万不要放弃对人生的主动权。人拥有强大的主观能动性,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原因。真正的艺术家也应该是思想家,通过思考以艺术的巨大感染力来推动政治清明、社会进步。” 依傍溪流的这座城市,拥有无数泛滥的夏天。由山洪和反噬的海潮汇聚而成的木兰溪,一次次取消城市的边界。“戏神”雷海青诞生于此,他的命运从水边出发,越走越远,延伸至云端。 与这条河一样,他也拥有苍茫的形象。他最初以面带异象的弃儿肉身现世,后以凌迟的方式彻底归还肉身。在莆田头亭瑞云祖庙中,直观呈现赤红的面目。 在我看来,雷海青更像是由想象力凝聚而成的一个魂灵。 他先是与青蟹的形象附着在一起,而后寄生于傀儡戏班,再以擅长曲艺、精通音律的神童形象进入长安。受到唐玄宗青睐,他的天赋和声誉如同繁花源源不断地绽放在盛夏的梨园。当安禄山攻入长安,雷海青则展露荆棘般刚烈的性情。 传说:“雷海青手抱琵琶,痛斥安禄山之罪恶,安禄山恼羞成怒,喝令将其舌头割掉。雷海青口含鲜血,忍着剧痛,竭尽全力将手中琵琶对准安禄山的掷去。终被绑到戏马殿前,凌迟处死。顷刻间,乌云密布,大雨倾盆。” 雷海青一刀一刀一寸一寸地完成了对内心的坚守,而这颗赤裸的灵魂如同雨水中经久不息的雷声。后世百姓,常常看见这位被誉为“天下梨园都总管”“田公元帅”的红面神将出现在云端,看顾人间的生活。 一千多年过去了,雷海青的传奇和崇祀香火已从木兰溪流向台湾并跨越重洋去往有华人和戏剧的地方;而书写内心和灵魂的故事,则不断涌现在陈仁鉴、郑怀兴、周长赋等一批莆仙剧作家的笔端,涌现在他们用戏剧人生谱写的生命价值里。 这座城市的悲情和乐观精神,在河流与戏剧中重叠在一起,并向另一个维度奔涌而去,在绵延无尽的叙述里,把河的精神与人的精神融为一体。 (谨以此文深切送别郑怀兴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