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仙游到尤溪，我们行驶了近三个小时，大部分是高速公路。过了福州南，沿着福银高速公路继续往西。车窗外，戴云山北段余脉层层叠叠的肌理如衣褶状那般连绵不断地奔赴远方。高速公路像剖开山河般逶迤在群山与河谷平地之间，往往转过一个弯，就闪现出一条河流，在阳光下晃着粼粼波光。山河如此互为表里，路途遥迢却一路相偎依，我们也好像与一篇篇锦绣般的秋水文章相伴着，直至抵达桂峰村。

  蓝天白云下，一座古村落静静地匍匐在青翠山冈下，像一帧静止的画面。连片的泥墙黛瓦老厝鳞次栉比，让一个古村落一目了然，似乎可以对它的前世今生一览无余，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美好的神迹般的诗观呈现，和初来乍到的我们撞了个满怀，让人洒落了一地的惊喜。

  村头有石印二桥，一旧一新，新桥上有题刻：“地接枫亭承一脉，天生印石护双桥。”明显是今人的口吻语气，应为近当代人物题镌，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桂峰蔡姓来自仙游枫亭。一条小溪从高处自东向西穿过村落，流出石印桥。村里主道沿着溪流的走向弯曲盘绕，连接着纵横交错、通或不通的小巷。我们走在鹅卵石小路上，穿行在泥墙黛瓦老厝之间的窄巷里，沿途遇到高堂华屋，便登堂入室。楼坪厅大厝、石狮厝、七家楼……皆是书香门第，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美轮美奂。一路上看到许多老厝门前立着旗杆石，让人肃然起敬。桂峰村老厝还有一个特色，凡是有功名的宅第，屋檐翘角可用“燕尾脊龙舌头”，颇具特色的翘角在一览无余的湛空下飞扬灵动，辉耀着无上的荣光。

  2.

  桂峰有大量的住村人口，烟火气浓，这得益于其文旅产业的蓬勃发展。不像有些过于商业化的古村落，像《楚门的世界》，精致得近乎完美，却失于真实。

  阳光如瀑，洒满蔡岭桂峰。我们且行且看，不一会儿就到了观景台，这里是拍摄桂峰村全貌及“晒秋”场景的最佳位置。村民们在观景台前一块朝阳的空地上，用竹篾架晒或挂晒着玉米、辣椒、番薯等农作物。村里平地少，也有利用房前屋后及自家的窗台屋顶晾晒农作物。金灿灿的玉米、红彤彤的辣椒、深紫色的番薯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色泽，像是被神灵赐福过的图腾，让人感叹这世间的美好就在村落阡陌间的素什锦年里安放着。民以食为安，一个宗族或一个村落的瓜瓞绵绵，皆赖以大地所赐予的食物。晒秋由桂峰村在收获季节里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自发行为演变为一个传统农俗图腾符号，很多人来桂峰就是冲着赏“晒秋”而来。

  3.

  蔡氏祖庙是桂峰村最华美的建筑。这个祖庙对于桂峰而言，意义非凡，是桂峰蔡氏开基祖最早的落脚点，为蔡氏在桂峰的安居肇基之地。

  秋阳浮冉在中天，阳光如瀑般倾泻而下。站在祖庙前，对面的山峦既像元宝又像笔架，昭示着世人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桂峰蔡氏源流》载：“蔡襄之九世孙蔡长，独具慧眼，发现桂峰山川俊秀，相中飞凤衔书之灵地，于理宗淳佑七年（1247），不辞辛劳，带领儿孙披荆斩棘，在今祖庙处结庐而居。”桂峰村是一个传统的山地聚居型村落，坐东朝西，背靠后门岭与后门山，前临峡谷，远衔群山作为朝山。桂峰村仍保留着几百年前的格局，依山就势分布在三面山坡上，正面临谷，一条山溪贯穿全村。整体布局顺应地势层次错落，层叠而上，既尊重自然肌理又与环境相得益彰。桂峰村村口处建“石印桥”，以扼水口，形成了典型的藏风聚气、负阴抱阳的风水格局。

  步上台阶，进入蔡氏祖庙正门，两边是东庑西庑，再上台阶，五开间，重檐歇山顶，堂上高悬“九峰毓秀”“进士”“举人”“文魁”“武魁”“五代同堂”等匾额。郁郁乎文哉！一个宗族的锦绣全都附丽于此，如此盛大浩荡，足以让子孙诚惶诚恐，慎终追远，思量着“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问题，以此维系一个宗族的长久兴盛。

  4.

  “兰水家声远，西山世泽长”“最喜渊源崇元定，尚期家世继君谟”，桂峰导游小蔡郑重地向我们解说蔡氏祖庙厅堂上悬挂着的这两幅筒联内容，“兰水”指莆田木兰溪，“君谟”是蔡襄的字，这都非常清楚地表明桂峰蔡氏源自莆阳蔡襄一系。

  蔡諲于靖康年间离开仙游迁居尤溪，惊魂甫定之后，料想最坏的光景已经过去了，那就从一场梦华录中清醒过来，一切从头再来。回溯蔡氏先祖从上蔡、新蔡、下蔡、济阳、高安、钱塘、莆阳，一路移徙，泛若不系之舟，经历一次次命运的突围，一次次从母体中剥离出来。蔡諲迁居尤溪樟溪三石，两个甲子一百二十年后，其曾孙蔡长迁桂峰，勘舆卜居、挖沟修渠，修桥掘井，开荒种地，烧瓦建屋，盖宗祠，兴学堂，全力在新的家园留下血脉和文脉的记忆，倾力再造一个枫亭赤岭。

  在蔡长迁居桂峰之前，尤溪蔡氏一直籍籍无名。蔡长相中桂峰，除山川俊秀，为飞凤衔书之灵地外，还看中桂峰的地理位置优渥。尤溪县城至省城福州的官道从桂峰经过，达官贵人、商贾小贩和艄排船工往返福州，都要在桂峰打尖住宿。卜居桂峰既可避世筑居、耕读传家，又能与外界互通声息，可进可退，桂峰便成为理想的首选之地。

  仓廪实而知礼仪。自蔡长肇基桂峰蔡氏迄今七百余年，繁衍三十四代，承耕读传家之风，崇文尚学，有进士三人，贡生四十一人，举人十一人，太学生二十九人，监生二十六人，庠生三百四十七人。时至今日，群彦俊秀，文风犹存。

  5.

  桂峰人对桂花树情有独钟，村里村外栽种着许多桂花树，掩映在泥墙黛瓦间，颇有古幽之意。南方的秋冬交汇之际，仍处花期，树上缀着怒放的黄白色小花，三五朵簇生，花瓣呈聚伞状，香气清香淡然。桂花树非常内敛，具有君子般的美德，人们总是赋予其美好的象征和隐喻，诸如折桂蟾宫、兰桂齐芳、桂馥兰馨、桂枝片玉、桂林杏苑等，这其中的意蕴所指并非钟鸣鼎食、烈火烹油之家，而是知书达理的殷实之家，既不浮夸也不避世，颇为契合桂峰蔡氏一向的作派。

  桂峰蔡氏祖庙中堂有一副长联：桂馥千秋贻谋种德如种桂，峰雄万仞励志高怀仰高峰。昭示着桂峰蔡氏始终秉承祖训，以栽培桂花树般树人树德为百年计之家风，激励子孙行“高山景行”之志而臻于至善。几百年来，这个村庄一直为馥郁芬芳的桂花香味所萦绕，人们在桂花飘香的田园里过着质朴的日子。半月塘书斋前有一株三百多年的桂花树，我以为是所见过的最大的一株，没想到又在蔡氏祖庙前的三有书屋墙角，又看到一株更大的桂花树，有六百多年，根深叶茂，枝杆粗硕，亭亭如盖。最喜欢玉泉书斋，临青溪，衔远山，可朝掬清泉暮剪霞，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遥想三五之夜轮圆之际，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可把酒赏桂，陈香扑鼻，令人神清气爽。

  认真细致的导游小蔡是桂峰村人，在村头开了一家土特产店，我们一行人在他家店里买了桂峰特产桂花糕，以此对他的公益导游略表谢意。桂峰的桂花糕几乎就是仙游特产枫亭糕的袖珍版，尝了一块，倍感亲切。很多店家门楣上悬挂着“桂花酒”酒旗，迎风摇曳，让人想起“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这句诗。想着买了桂花酒，就省了买桂花的钱，且酒香花香糅合在一起，必定回味无穷。同行的人都已届中年，早已褪去少年朝气，如时间充裕，犹可列坐这青溪边流觞曲水，一边喝着桂花酒，一边咏诗赋文，“亦足以畅叙幽情”。

  6.

  桂花的芳香有点寡淡，只有走到近处，拂面的微风才会带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这时你才会意识到桂花开了。同行的人都是莆田市杂文协会的中坚力量，平时接触不多，一起来到桂峰，才见识到他们为学之严谨深入，举止之彬彬有礼，志趣之雅致高洁，真是人如桂花，能修己安人，止于至善，至是乃深识其为人。

  穿梭在桂峰的小巷弄里，像在一块属于仙游的飞地那般亲切，我们这些平凡的普通人从桂峰蔡氏先祖的原乡不远而来，看一个古村落的古厝、小桥、青溪、老树、炊烟，绝非寻常日子里无用的装点，而是在深入研讨一部活生生的仙游人迁徙史标本的同时，反思在当下我们要如何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如果我们本身还有“治国平天下”的担当，还可以反思我所居住的那个小城在保留和发扬传统方面应如何做得更好的问题。

  无论如何，这本身就是一件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