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3日,是奥地利德语作家弗兰兹·卡夫卡逝世100周年纪念日。 2007年夏季的一天,我游走在布拉格街头,在那条著名的黄金小巷里踟躇,我找到了一座水蓝色的房子。1916年11月至1917年5月,一个英俊而又忧郁的小伙子不堪忍受旧城区的嘈杂,搬进这条巷子的22号——水蓝色的房子。他就是弗兰兹·卡夫卡。在这条童话般的小巷里,卡夫卡逃离了现实,躲进自己的世界。他孤独、漂泊、恐惧、焦虑,这一切都流露在他的字里行间里。在这里,他写出了著名的《城堡》。 布拉格是一座绝美而神秘的城市,有着众多的小巷,在这里你随时可以看到卡夫卡的脚印和昆德拉笔下特蕾莎的背影。尽管卡夫卡说,布拉格就是“我的狱所,我的城堡”,尽管他的作品中充满了丑陋和绝望,但是只要在这条黄金小巷里走过,我都相信卡夫卡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美丽、寻找希望的。布拉格的神秘在于它充满童话般的灿烂,灿烂到人们很容易就会忽略它的过去,以至于尼采对它发出如此的赞叹:“当我想以另一个字来表达音乐时,我只找到了维也纳;而当我想以另一个字来表达神秘时,我只想到了布拉格。它寂寞而又扰人的美,正如彗星、火苗、蛇信,又如光蕴般传达了永恒的幻灭之美。”如此绝美的城市,让我觉得它离卡夫卡小说中所描绘的那些最令人不寒而栗的境遇竟然是如此之远。 在黄金小巷里巡游的那个下午,其实我并没有迷失。我在读这一条小巷的历史和哲学。历史是持久而又断续的,哲学是透明而又混沌的。那几天布拉格遭遇到几十年来最干热的天气,四十余度高温,连风都嘶哑了,一切只有迷离,只有恍惚,只有那些难以承载的心理重量。那间水蓝色的屋子已经成为一家书店,我在那里看到各色人等,他们仔细端详着卡夫卡的照片以及作品。我买了几张明信片。 我挥着汗雨,站在水蓝色屋子门前,打量着布拉格的深街老巷。要出门么?最终我还是坚定地走出门外。卡夫卡说:“出门即远行。”远行意味着抵达远方的土地,或者是一个无所不在的完好世界。此时,我身在何处?一处远方的土地?一片孤独的净土? 人是无法抗拒出门的诱惑的。卡夫卡长时间关在屋里,在他心里,出门意味着远行,为此他需要克服巨大的心理恐惧。在老友马克斯·布罗德的生拉硬拽下,他终于颤巍巍地迈出了脚。一走进布拉格老城,他就活跃起来了,尽情地与文学青年闲聊,此时他想到的是:“真正的现实总是非现实的。” 卡夫卡的“非现实”遭遇成就了他那些梦幻般暗色调的作品。在《变形记》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被工作压榨到变成害虫、最终又被亲人遗弃的可怜人;在《审判》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醒来就莫名其妙被抓走的倒霉蛋;而在《城堡》里,我们又看到了一个始终抵达不了目的地的异乡人。而最令人感到心慌的是他的《变形记》,小说开头就写道:“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硕大的虫子。”当年在厦门大学读中文系,有一天早上读到这部作品,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一种恐惧攫住了我。 若干年后,看到有人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卡夫卡的书,一定要在年轻的时候读一遍,中年读一遍,晚年还应该再读一遍。不同的阶段读卡夫卡,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卡夫卡究竟为我们留下了什么?这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卡夫卡的一生放弃了一切,包括父亲、女人乃至他自己的作品——仅就这一点,我们能够做到么?有人说这种放弃表达了20世纪的一种荒诞感:比如《城堡》在荒诞中残留着些许惆怅的诗意,《审判》则在荒诞中笼罩着一种恐怖。尽管,这两部小说都异乎寻常地表现出卡夫卡式的敏感,然而,我在那里读到了卡夫卡的一种宽容精神。按照卡夫卡的话说,是“可以接受一切既存的事物”,其最终的结果,是“也可以极端的活在一个几乎是幻象的世界里”。我想,在一个物欲横流和一切无序的世界里,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所以,英国诗人奥登作出了如此评价: 就作家与其所处的时代关系而论,当代能与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相提并论的第一人是卡夫卡。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 就连作家波伏娃也这样说:“其他作家给我们讲的都是遥远的故事,卡夫卡给我们讲的却是我们自己的故事。”卡夫卡的整个身心是由文学构成的,除了文学,不可能有其他的什么。写作就像一个超速旋转的漩涡,吞噬着卡夫卡的所有注意力和能量。当这种能量在他的肌体里变得明晰之后,所有集中在快乐、忧郁、性、吃、喝等的哲学思考,就都腾空了。他一透视状态,就感觉到人的边界;他甚至过于了解自己的伤口,那些由伤口带来的疼痛与迷惘,成为了他的另一种希望,它逼迫着他去寻找一个确定的、完整的自己。所以,卡夫卡经常是在小说的梦境里看到他的现实,而又把现实当作梦境。他的老友马克斯·布罗德在《卡夫卡传》里记下这样一幕场景:一天下午,卡夫卡去布罗德家,惊醒了睡在沙发上的布罗德的父亲,卡夫卡一边轻轻踮着脚尖穿过房间,一边以极其温柔的语气说: 请您把我看作一个梦吧。 这似乎是卡夫卡对自己生活和写作的双重境遇的一个说明,就像走进他那些纷乱、晕眩和不安的纠葛之梦。它是卡夫卡梦幻般的迷人之处。 在纪念卡夫卡逝世100周年的今天,我们重读卡夫卡,就为了记住他在一百多年前,为我们今天这个世界,留下这样两句话——在巴尔扎克的手杖柄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 一个人必须坚信他自身之中存在着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否则他就无法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