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位走向成熟的戏曲作家，都有资格被谈论其文化定位问题。郑怀兴先生的戏曲剧作已经是海内外周知的文化产品，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品牌，有自己的文化定位。我觉得郑怀兴五十年来的戏曲创作游走于雅俗之间，最终向雅文化靠拢。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

《傅山进京》剧照

      中国传统戏曲就总体而言是属于俗文化的品种，其基本属性是大众化，由大众所创造，为大众所欣赏。宋元南戏是如此，它们是那些不署名的书会才人所作。元杂剧虽然有众多的文化人参与，但仍保持着“真文学”的自然本色，不失其俗文化的品格。明清传奇的创作主体发生了转移，正统士大夫热心作剧，大量的文人传奇显露了雅文化的特色；加上昆曲的雅化，昆曲传奇便大体上挤进了雅文化的圈子。清代乱弹戏兴起后，戏曲文化又返璞归真，数以千万计的乱弹戏传统剧本回归到俗文学的原点，并且成了戏曲舞台的主流。

2005年郑怀兴先生在黄河壶口瀑布留影

      20世纪以来，由于新派文化人对戏曲改良的提倡，京戏、秦腔、川剧等剧种有了知识界的积极参与，剧本创作自然地与传统拉开了一定的距离，重新出现雅化的苗头。尤其是上世纪40年代以后，写戏成了政治思想指导下的一种知识分子自觉的文化行为，写出来的作品无论就人物论还是就语言论，与传统剧本相比都显示了鲜明的创作的自觉性、语言的规范性和思想的深刻性，其雅化的倾向是很明显的。

        新时期以来，由于思想的解放，我国知识界独立思考的人士越来越多。他们写剧本的时候，都想告诉人们一种思想，一种感悟；他们读了很多书，腹笥雄厚，学问很大，头脑又超常的灵活，常有过人的见解；他们有相当好的文学修养，驾驭语言的能力绝非传统的艺人可比。就戏曲艺术的受众而言，由于教育的逐渐普及，中华民族的文化水准空前地提升，对戏曲的文化品位有了越来越高的要求。凡此种种，决定了当代一些戏曲作家写出来的作品很自然地有别于传统的剧本，表现了一种对雅文化的追求。王仁杰、魏明伦、陈亚先、罗怀臻、郭启宏……一系列优秀的剧作家，和他们写出的一系列优秀剧作，都体现了这种雅化的趋向。郑怀兴的剧作也不例外。

中国戏曲编剧三驾马车：魏明伦、郭启宏、郑怀兴

       这种雅化的趋向，一是表现在题材选择的原创性。传统戏曲多取材于“说部”，即取材于历代累积的小说、曲艺说唱，或原创或改编，演出的大都是历代人物故事，因此才有“唐三千、宋八百”之说。新时期以来的戏曲作家们，似乎已不满足于这些传统题材，他们要另辟蹊径。表现现代题材当然是需要全新的创造，就是表现历史题材也要搜寻新的文化矿脉。他们或从历史文献，或从文人杂说，开垦出的题材都不是前人使用过的，原创的意味特别明显。郑怀兴的《新亭泪》《晋宫寒月》《上官婉儿》《傅山进京》等，莫不如此。如此选材，是雅人之所为，文化水平不高的艺人是无法做到的。

       二是文人式的人物出台。郑怀兴最成功的几部剧作的核心人物，差不多都是见诸史传的文人。在传统的地方戏里，很少见对文人和文人生活的成功描写。郑怀兴写的剧本属于地方戏为多。但是，出现在郑怀兴剧作中的人物却是传统地方戏里所罕见的。在郑怀兴的笔下，有着文人式的心理开掘与解读，有着文人性格复杂性的充分体现。《傅山进京》中对明君玄烨和高士傅山的刻画，在传统戏曲中是不曾见过的。傅山与玄烨萧寺论书的重要细节，可说是全剧的“戏眼”。如果没有对傅山书法的相当研究，如果没有对中国书法史上赵孟頫和董其昌的公允评价，如果没有对古代文人风骨的深刻理解，是很难以此来凸显傅山的特殊性格的。傅山的事迹见于历史文献，傅山的鲜明的个性早已为人们所熟知，但是传统的地方戏里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傅山，也不可能出现这样的玄烨。必须理解古代的文人，必须参透古代文人的心理，才能成功地塑造出感人的人物形象。传统的地方戏的创作者们是做不到的，所以不可能写傅山。郑怀兴做到了，所以他写了傅山，而且成功了。

      三是戏剧主题的人文思考。当代戏曲界像郑怀兴这样的作家，都是很有独立思想的，对社会和人生都有着认真而深刻的思考。他们的剧作无论是写现代题材还是写古代题材，都是要把自己的人生感悟通过人物和故事告诉观众，自觉地引导观众和自己一起思考。人道是“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在叙述历史故事时，难免会有着对当代生活的联想。郑怀兴的剧作可贵的是，他在宣讲历史故事的时候，不比附，不影射，他能把读史的忧患意识自然地融化到人物的灵魂中去。有的剧作如《寄印传奇》，故事和人物不见于正史，甚至纯粹属于虚构，连地点也明说是“子虚县”，但是郑怀兴把那个侯文甫写得太复杂、太生动了，看过这样的戏，人们自然会对人生做出非同一般的思考。郑怀兴的有些剧作如《荷塘梦》，如《神马赋》，压根儿就是在做哲学的思考。那样的剧作，在传统的戏曲中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当然也纯粹是雅人之所为。

       四是语言的文学化。当代人看戏，美学选择已经与前人有别。当代观众尤其是青年观众看戏已经不再满足于听唱腔、看玩意儿，他们对戏词的要求远远高出于前人。见到字幕上经常出现的传统戏里习见的那种硬凑韵脚的水词儿，已经觉得很别扭。人们需要在看戏的过程中，接受文学性的语言享受。对剧本的要求不仅限于一个演出的纲要，而且要求有阅读般的享受。传统的乱弹戏的剧本，很难进入文学之林。当代的一些有成就的戏曲作家，文学修养都是不错的，他们的作品不仅可以呈现在舞台之上，而且可以做案头欣赏。这是戏曲文学的进步。郑怀兴的剧作，就语言而论大有可圈可点之处，他走的是雅俗共赏的路子，语言通俗而不失其文雅。

      总而言之，我觉得郑怀兴的剧作尤其是其古代题材的剧作，趋雅的倾向是明显的。他的剧作为演员所喜爱，获奖多多，培养了人数众多的梅花奖艺术家；他的剧作也为越来越多的南北观众所喜爱，传播的空间非常大。他的创作欲望强，成就无可限量。

       我还等着看怀兴的新戏，没想到他永远离开了我们，悼念怀兴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