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的黄昏，再次一人来到“明倭难义冢”。每次来到这里，脚步自然就会放得很轻，甚至连呼吸都屏声静气，我怕惊扰到这里的成千上万具亡灵。

　　这里虽立有“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碑，但和我前几次来时一样，看不到一个人。已是黄昏时分，虽然山上树木葳蕤浓荫蔽地，但仍能感到一股闷热弥漫山林间，树上的知了还在哭天抢地地聒噪着。身处此境，我没有丝毫“临风听暮蝉”的逸兴雅致，只感到一种排山倒海的沉重，我再度走进莆田这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千年历史上最沉痛的篇章。作为一个莆田人，我深深觉得有义务转述这段历史，否则我心会不安。

二

       “倭难”顾名思义就是倭寇祸乱造成的灾难。今天承平日久的人们，多数都已不知道，甚至想象不出曾惨遭屠城的莆田城在倭难中遭受怎样的灭顶之灾。

　　据史料记载，倭寇早在唐代就有，但成为侵扰我国外患的倭寇则从明朝开始，而明代倭寇的骚乱，是莆田千年建城史上最严重的兵祸。

　　从明永乐八年（公元1410年）第一次遭受倭寇祸乱到嘉靖四十二年（公元1563年），莆田先后遭受了16次倭祸，其中15次都集中在嘉靖二十三年（公元1544年）到嘉靖四十二年（公元1563年）的二十年里。在多次的倭祸中，数万莆田人民被惨杀，无数财物被掠、无数田舍被毁。

　　最惨重的一次发生在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11月，倭寇趁戚继光班师回浙江之际，攻陷莆田城。从11月29日莆田城沦陷到第二年的正月二十九日这60天里，莆田城变成一座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无数莆田人被杀。

　　这期间又适逢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在倭寇的侵扰下，莆田城“万户伤心生野烟”，无家可归、有家不能回，直到倭寇弃城后才敢陆续回家补过年，并在二月初二那天访亲探友，看亲朋故友是否尚在人间，想来那必定是“访旧半为鬼”的惨况。也正是从那时起，莆田形成了春节贴白头春联、“一年两过”、正月初二不走亲戚等独特习俗。

三

       倭寇对莆田人民的屠杀手段极其残酷，20世纪六十年代编撰的《莆田县志》里载有部分莆田妇女被倭寇残杀的记录，转录部分如下：

　　林观文妻陈氏：被投入火中焚死

        王大勋家张氏、朱氏：烧死

        黄河妻陈氏：被刈乳死

        陈复拱妻黄氏：削去五指后刺死

        林须恭妻刘氏：贼强犯不从被剖腹死

        西门无名氏女：被刺喉死

        林承芳妻郑氏：骂贼被砍掉左手，再刈鼻、刈耳

       水关边一女子：骂贼，贼断其舌复支解之

        ……

        火烧、断舌、割乳、削指、洞胸、肢解……那是份令人发指眦裂不忍卒录的名单，倭寇对莆田犯下的罪行骇人听闻、罄竹难书。

　　嘉靖四十一年，在莆田城被倭寇屠杀劫掠一空后，御史莆田人林润在请恤三府疏里写下了莆田的惨状：“兴化所属二县，编户共二百二十有余里。……今遭寇患之际，历八年于兹，死于锋销者十之二三，被其掳掠者十之四五，流离徙于他郡者又不计其数。迩又各府疫病大作，城中尤甚。一坊数十家,而丧者五六，一家数十人而丧者七八，甚至尽绝者。哭声连门，死尸塞路。故孤城之外，千里为虚，田野长草叶，市镇生荆棘。昔之一里十图，今所存者一二图耳，昔之一图十甲，今之所存者一二甲耳。”

　　一直以来我对明朝都提不起好感，更因为这段悲惨的历史，每提及嘉靖我都会有种反胃的恶心。对明朝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嘉靖一朝是明朝国运衰颓的转折点，甚至说明亡于嘉靖都不为过，这个在龙椅上尸位素餐近半个世纪的皇帝只关心是否乾纲在握，只关心斋蘸访道求长生。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样的皇帝就有文恬武嬉的文武百官。当时很多腐败的官兵不仅不抗倭，反而通倭，开门揖盗，出卖老百姓自己组织起来的抗倭力量，《莆田县志·明代倭寇祸莆》里就记载了倭寇屠杀濠浦群众一事：

　　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倭寇来侵莆田，群众知道不能指望腐朽的官兵来抗倭，于是自己组织力量抗倭，但终因众寡悬殊，不得不向官兵求援，但当时的参将候熙不仅不出兵求援，反而登楼立视倭寇攻陷濠浦并对群众进行大屠杀，“海水为赤”。

　　在多次的倭祸中到底有几万莆田人被屠杀今天已无法准确获知，据《林子本行实录》记载，单是三一教创始人林兆恩在先后五次瘗尸中就“收埋全尸者三千余身，火化而葬的二万余，还有遗骨百余担之数”。

　　林兆恩先生毁家纾难，义薄云天，亲率门徒瘗尸于东岩山、雷山、太平山等处，后其门人感先生义举，收集倭难骸罐，募集资金于东岩山重建“倭难义冢”，让死难者魂灵有处安放。后因东岩山公园建设所需，迁至凤凰山“仙厝”，即我现在来到的“明倭难义冢”。

四

        这个地方尽管就在市区，但或是四五百年前的那段历史过于久远，已渐被莆人遗忘，我问过身边几个朋友都不知有这个地方，可这应该是莆田人最不该遗忘，最应该来的地方啊。

　　此地少有人来，屋舍的修缮也难有保障，爬上窗台的野草也无人清除，龟裂的外墙遍布着一道道暗黑的水渍，似乎是一道道泪痕，在讲诉莆田的那段痛史，在哀世人之健忘如斯。

　　在犹太教的圣城耶路撒冷有段护墙被称作“哭墙”，流亡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回到耶路撒冷时会在这堵墙下向上帝祷告并哭诉惨遭屠戮和驱逐流亡之苦。

　　看着“明倭难义冢”这布满泪痕的墙壁时，我觉得这里是莆田人的“哭墙”，每一个莆田人都应该来到这里，了解那段历史，在那被倭寇残杀的数万莆田人中，有着我们的先人。

　　天色逐渐暗淡，暮色从山脚向上袭来，逐渐包围义冢，也把我笼罩在一片凄迷氛围里，山脚下的一幢幢居民楼陆陆续续亮起了灯。山上山下，咫尺之遥，山下烟火人间，山上冷山孤冢，我似乎觉得自己站在生与死的边缘，心里在想：

　　我们固然要珍惜当下的静好岁月，可无论如何都不该忘记莆田历史上那段最惨痛的经历。也只有不忘过往，才能更好珍惜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