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溪志》有一描述仙游宋代物产的段落,文字简洁优美,读来畅快淋漓: “县境依山濒海,故水陆之产足于他邦。五谷之种随所宜树,六牲之物随所宜畜。酒则以秔为麯,盐则编竹为盆。货殖之利则捣蔗为糖,捣蓝为靛。红花可以朱,茈草可以紫。布帛之幅,则治麻与蕉,织丝以纻。纱出于土机者最精,鬻于蚕户者为良。用物则窠蜂而取蜜,且溶其房以蜡。灰蛎而柔竹,则蒸其屑以纸。炼铅而粉,采柏而灿。凝土而燔之窑,则挺埴之器通于三邑;煮铁而出之模,则鼎釜之利及于旁郡。” 而其关于稻、酒之句更有小字标注: “稻之别有三:秔、秫、金成也。”“酒则以秔为麯,《闽中记》云,俗尚以杭为坮、酝活微红色,燔而熟之,经夏尤清。” 宋代仙游物产最重要的莫过于主粮稻米,《仙溪志》提及宋代仙游三个品种之稻米:“秔”不黏的稻米,“秫”是高粱米(俗称糯米);至于“金成”,则是一种“占城稻”,亦写成“京城”,各种宋、明方志常有提及。 “金成”一词,明显与本土惯用语词迥异。因“金成”稻来自越南“占城”,属于“舶来品”。百越之时,越族未被汉化,称水稻发音如Cham或Chiem,被汉语吸收后,有两种译音,一是粳(京);二是占(籼、秥、黏)。所以,“占城”意为“水稻城”,即“出产水稻的地方”。这种“占城稻”汉译后称“京城”或“金成”,直白又美寓。 乾隆《仙游县志》载:“有占稻,其种出占城。《湘山野录》云:宋仁宗(1022-1063年在位)以福建田多高仰,占城稻耐旱,遣使求其种十石,遗民种之。俗名‘旱占’。” 据《湘山野录》一书,宋真宗听闻“占城稻”耐旱,子大粒多,便遣使以奇珍换得二十石,在福建试种。后从福建取三万斛,推广到江浙赣皖。宋真宗还把“占城稻”栽在皇宫后苑,组织官员参观收割。《宋史·真宗本纪》载:“大中祥符六年九月丁酉出玉宸殿种占城稻示百官,天禧二年冬十月庚子御玉宸殿,召近臣观刈占城稻”。为了大宋口粮丰足,宋真宗是真拼。 经过200多年的推广,占城稻已成为福建播种面积最大的稻种。宋代“旱占”和明代的“番薯”一样,成了仙游人口大增的最大功臣。据《仙溪志》载:“置县之初,人烟稀疏。五季干戈……未满千户(约2000丁口)。宋兴三百余年,生齿日繁……宝佑五年,(主客)口50137(成年男丁,非人口总数)。” “占城稻”耐旱,一年两季熟,产量很高,足够满足生存需求。而多余的粮食便用来酿酒娱乐,于是酿酒渐成一种民间俗尚,《仙溪志》说“俗尚以秔为坮”。但“金成”稻米太硬,不适合酿酒。宋代仙游三种主要稻品中,主要还是以秔米作为酿酒原料。 《宋史·食货志下七》载:“凡酝用秔、糯、粟、黍、麦等及曲法、酒式,皆从水土所宜”。以秔米酿出的酒,成为宋代主要的消费酒品。秔米酒醪液粘稠,还需澄清、压榨,生成的酒液称为“生酒”。“生酒”无法长期保存,饮用前还需“煮酒”,即加热杀菌去甲醇,所以便有《三国演义》里“煮酒论英雄”的说法。 普通乡野村夫酿制的酒渣渣多,只能算是“浊酒”,口感不好。不过度数不高,武松在著名的“景阳冈酒店”随随便便就灌了十八碗。显然,“三碗不过冈”牌米酒有夸大广告的嫌疑。但是,这种饮法排场大,尽显粗犷豪迈的英雄气概。突然想起《三国演义》开篇那句“一杯浊酒喜相逢”,不由热血沸腾。 讲究的商家会将“浊酒”认真过滤,再静置一段时间换缸,再滤再换缸,重复数次。如此这般造出来的酒很少渣渣,且酒色清亮透明,称为“清酒”,东洋倭人学了之后延续至今成为其“国粹”。 不管“浊酒”还是“清酒”,都是“生酒”,饮用前都得先“煮酒”,便利性差。不过仪式感强,是消遣和勾心的好道具,好比如总有些人喜欢现磨咖啡和现捻茶叶。 未经蒸煮的“生酒”,直接装瓶售卖,又称“小酒”,跟“鲜啤”一样,图的就是个“鲜”字。不过微生物多,不好保存。尤其是“浊酒”放置几天,上面漂浮的渣渣们就开始变质,呈现如蚁如蛆般的霉变渣沫,把酒色衬出一种幽绿。唐代白居易有一首《问刘十九》一直为“老张们”所传颂:“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其实,这种酒口感一定不会太好,老白喝的不过是寂寞而已。 不过“小酒”价格相对便宜,下里巴人都能喝得起。《宋史·卷一八五·食货志》提到宋代“小酒”的价格,依酒品从五钱至三十钱不等,共分二十六等。宋人精细,喝点小酒都能钱钱算计到这个程度,也是服了。 而经过蒸煮烧等工序的酒称为“大酒”,《仙溪志》说“燔而熟之”,意为“慢火煮酒”。再静放沉淀数月,这酒品就高雅起来了,《仙溪志》说“经夏尤清”。“大酒”的度数较高,口感较好,还没渣渣龇牙,且无需煮酒可直接饮用。但度数高了容易喝醉,所以人们会说“喝大了”。 当然,“慢火煮酒灭菌”是个技术活,没个数十年功力不行。宋人使用“煮法”“蒸法”和“火迫法”来给酒醅进行加热。其中使用“火迫法”以低温烧热酒缸里的酒,宋人称之为“烧酒”,即将酒醅升温到约60摄氏度左右,并控制酒温保持一段时间。这个温度下,酒醅中的微生物已灭活,而醪液又不发生质变。 如此这般,制出的“烧酒”算是宋代米酒的高级水准了,若要再高一层,那便是“黄酒”了。优质的“黄酒”呈现浅黄,赤黄、红色、赤黑等四种色,统称“黄酒”,故《仙溪志》说“酝活微红色”。看来,宋代仙游酿酒技术已经练到“黄酒真经”第三层的功力了。 “黄酒”色泽鲜美,故宋人常以酒色论酒品,最受吹捧者为“赤黄”,又称“琥珀”,如蜂蜜若糖浆,晶莹剔透如梦如幻。诗人陆游曾有诗句:“鹅黄名酿何由得,且醉杯中琥珀红。”仙游宋代米酒色“微红”,比起陆游的顶级“琥珀红”还有些差距,但口感绝不会逊“色”。 比“赤黄”更红的酒称为“红酒”,由红曲酿造,因而酒色赤红。宋代红曲酿酒实现了作坊的规模化生产,并且形成许多名牌。清代周亮工《闽小记》记载“闽酒”品牌有“西施红、状元红”等。众所周知,闽人嗜“红”,莆仙尤甚。 宋代江西人刘弇作有《莆田杂诗》二十首,其三有句曰:“酒熟传红泛,抢珍异墨黄。”“酒熟传红泛”说的是莆仙人好酿,每当酒熟,酒色透亮,泛着红光。而“抢珍异墨黄”则言米酒中有“墨红”(赤黑)者最为难得,以为珍品,人争购之。 关于“生酒”和“煮酒”的优劣,宋代江西人杨万里《生酒歌》一诗有精辟阐述: “生酒清于雪,煮酒赤如血,煮酒不如生酒烈。煮酒只带烟火气,生酒不离泉石味。石根泉眼新汲将,曲米酿出春风香。坐上猪红间熊白,瓮头鸭绿变鹅黄。先生一醉万事已,那知身在尘埃里。” 老杨认为“生酒”较烈,但自然清香,而“煮酒”则较醇和绵润。老杨是饮酒行家,以“鸭绿”“熊白”“鹅黄”“猪红”来指代米酒的四个品种:绿酒、清酒、黄酒和红酒。 老杨喝“大”了,主人见不得他糟蹋好酒,于是悄悄换成“生酒”。不过,老杨揣着明白装糊涂,来者不拒。 当今的仙游山区还继续家酿“红酒”,工艺自然比宋代进步不少,有“二酿”甚至“三酿”的说法。其色泽鲜亮诱人、口感醇和甜润,令人欲罢不能。初喝这种“红酒”的人,因没经验容易醉后出丑。宋代莆田诗人刘克庄就警告过“红酒”的后劲大:“醇醪易入醉人乡,劲酒难逢醒者尝。”可见,宋人酿制的米酒,酒度明显不低,与今无差。当然,“红酒”再红,也只是“黄酒”大类中之一,非今人口中之“红酒”(葡萄酒)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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