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霞光灿烂的早晨,我散步经过玉田桥头的小牛超市,很远就听到一种高亢婉转的胡琴声。那琴声饱含着浓郁的河南味道,很有特色,但不像莆仙曲调,我无法分辨它属于哪个曲种。拉胡琴的人很有功底,激越的琴声音质纯正,跳跃着的音符和起转承合之间频繁出现的滑音,衔接自然无可挑剔。虽然我曾经在靠近河南的丹江口当过兵,也不太懂胡琴,但是我知道此人的演奏水平非同一般。娓娓动听的琴声令我如痴如醉,直接循声而去。 美妙的琴声,来自兰溪玉田桥头的一棵柳树下。秋末的阳光下,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正在那里忘情地沉浸在自己极富穿透力的琴声中。他穿着一件几乎看不清什么颜色的马甲,靠着电线杆,坐在一只小折叠椅上。我从斜穿过折叠椅的一根细长的木棍,判断他是盲人。老人头发几乎全白,脸膛上刻满了岁月的皱纹。虽是盲人,那轻闭的眼睛却像正常人一样,眼线很长,想象得出他年轻时一定很帅。 站在老人的面前,我的目光聚焦在他那把胡琴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胡琴:蒙着蟒皮的发音筒是金属制造,下面又装着一块与发音筒投影面积相仿的花梨木的木板,它使胡琴稳稳地搁在老人蒙着一块细帆布的左膝上。胡琴像二胡一样也是两根弦,但两根弦又不是二胡那样腾空,而是靠在像三弦一样细长平滑的花梨木琴身上。硕大的琴弓是用近二厘米宽的花梨木板做成,马尾接触琴弦时的力度也就可想而知。这把胡琴用料讲究,使用的时间一定很长,花梨木的构件包浆润泽呈油亮的褐红色,发音筒上堆积着很厚一层白雪一样的松香。 我不敢惊动老人,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聆听这时而高亢,时而低回的优美琴声。这时我才看到,在老人的面前,还放着一只小小的铁皮桶,桶底,稀稀拉拉有几枚硬币和几张一元的纸币。我不希望老人的演奏太过寂寞,跑到街对面的小店里换了10元钱的硬币,隔一两分钟,就扔一枚硬币到铁桶里。 也许是盲人特殊的敏感,或许是我太有规律的投币,老人忽然停下演奏,抬起头来,四处张望。我不敢说话,屏住气息。老人停了一下,俯身起弓,乐声再起,曲调更为委婉,变化更为丰富,感觉是在专门为我一人表演。拉了两段后,老人停下来,用中气很足的河南口音,朝着我站立的方向说声:“谢谢!” 我再不说话,就显然有点失礼了。我俯身对老人深情地说:“老师,您拉得真好!……” 老人愣了一下,单手做了个作揖的动作说:“谢谢!”手很粗糙,一个手指头上缠着创可贴。 我请教老人:“老师,您的这把胡琴,我没有见过。能够告诉我这是什么琴吗?” 老人说:“这是曲胡,是曲剧专用的胡琴。” 我孤陋寡闻,从来没有听说过曲剧:“请问老师,曲剧是河南的地方戏吗?”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对。曲剧在河南,影响力仅次于豫剧。这个戏种流行于河南南阳、洛阳一带,老百姓都喜欢听……” 老人非常热情地介绍起他的曲剧由来。阳光洒在他那被秋末的寒风吹得很干燥的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也很温暖。我想老人一定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我怕过多的介绍会影响老人的收入。老人应该是来自河南吧?也许,就等着多赚几个路费回家呢。于是,我拣了自己最想说的话打断了老人:“老师,您有这么好听的曲剧,这样高超的演奏水平,哪里都可以赚到钱的。再两个月快过年了,回家吧?” 没想到老人像是被雷击了一样,脸上的笑容乃至那些刀刻一样的皱纹,一刹那间全僵住了。我非常后悔!我一定说了老人最不愿意听的话了。我不知道是文化的式微导致艺人的潦倒?还是家庭的变故造成个人的沉浮?无论什么原因,年关将近,万家团圆的时候了,让一个年近古稀的老琴师远离家乡,卖艺街头,都是他个人乃至他家乡的痛啊。 良久,老人脸上的皱纹慢慢松弛下来。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朝着我,低声说:“先生喜欢听,我就再给您拉上一段吧。”说完,右手一抖,琴声骤起,穿云裂石,直冲云霄! 我凝视着灿烂阳光下脸上毫无表情的老人,如同瞻仰一尊历尽沧桑的塑像。我知道,这位谜一样的老人,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了。琴声依旧起伏跌宕,一个悲怆的音符滑落下来,我心头一紧,瞬间想起已经逝去的老父亲,还有那些牺牲的战友,于是乎便有些酸楚,赶紧把手心里剩下的两枚硬币轻轻放进铁桶,转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