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绍兴十年(1140年),林光朝心有所悟,学有所成,思念着家乡的亲人,26岁的他回来了,回到了水南黄石。远行轿落的那一刻,故乡的山水亲自为这个脱胎换骨的游子掀开帘幕,慈祥地打量着容光焕发的他:“博学笃志,手不释卷,出入起居,必中规矩。事亲孝,御下仁,行己恭,执事敬,勇于义,审于思,善并美具,宜为当世所宗。”这是多年后左丞相周必大对他的评语,他在修行路上从未停止过追求,只是更趋纯粹。 在族叔林国钧的资助下,他在红泉东井开办义斋,一心聚徒讲学,决意不再复出。在东井书堂,在国清塘,在五侯山前的蒲弄草堂(金山草堂),在谷城山的松隐岩、竹隐岩,他提起心中那根如椽大笔,开始挥洒天地文章。“群山环绕泽亦潴,秀钟山泽多师儒。艾轩讲学为莆倡,国清之塘成名区。人居金山来城山,平湖击楫频往返。横经蒲弄一席地,论德松隐三岩间。当时紫阳闻风至,尤爱于渊饶理致。况复澜回木兰陂,更得影倒壶公翠。”(清·陈池养《濯缨亭》)“艾轩来水南,学者空郡从之,而红泉东井之学闻天下。”“四方来游学者,岁不下数百人”。 何为道?何为儒?学儒是否只为了科举应试?作词章是否只为了博取功名?学经典是否要执着于训诂?学道门径何在? 学问一事,无非“知”与“行”。他说“知”:“道之全体,存乎太虚,六经注解,固已支离,若复增加,道愈远矣。”又说:“呜呼,圣人之经何其不幸也!夫八卦之文、九畴之叙,虽无文王、无箕子而此理素定也,天下由之而不自知耳。”天地运行的那个“理”,那个道体早就存在,孔子整理《六经》其实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注解道体,后人不去关注道体,却用自己的方式不断著书立说去注解《六经》。就像一棵大树,有根有干有枝叶。道体像是根,孔子的《六经》已经是干了,而后世的注解就是枝条,再对枝条进行注解就是叶子了。这样子做出来的学问,就离根本越来越远了。于是,他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决不著书。这就跳出这个认知窠臼和恶性循环。 那要如何学得?他有四字真诀:“心通理解”。为了让弟子做到这一点,他自己就要回到根本,先把《六经》咀嚼透,再用三言两语形象地把道体本义传递给学生。艾轩高足林亦之就说“吾先生一等谈论,往往自《六经》绝笔,此为独悟。是轲之后有伊水,《六经》之后而有吾艾轩先生也。”就这三言两语就十分见功夫,“他人数言不能道者,先生直数言雍容有余”。比如在向朱熹举例陆九渊看轻“二程”的一些《易》学思想时说,“譬如一块精金,却道不是金,非金之不好,盖是不识金也。”(《朱子语类》)在说“忠恕”之道时,他说“忠恕,有足者皆可至也。”不仅说话如此,作诗亦如此。在《答人忠恕而已矣》时,他说:“南人偏识荔枝奇,滋味难言只自知。刚被北人来借问,香甜两字且酬伊。”言简蕴深、以约敌繁,令人回味无穷。闽人林俊赞誉有加:“艾翁不但道学倡莆,诗亦莆之祖,用字命意无及者。后村(刘克庄)虽公,其深厚未至也。”明邑人林文在《红泉讲道序》中述说:“吾莆自陈隋间郑露讲学于南湖,在唐则吾祖(林)蕴、(林)藻、欧阳詹读书于泉山。至宋,艾轩讲道于红泉,由是文风大振,遂有海滨洙泗之称,其盛矣哉!” 学得还需行得。每个人对同一事物的理解不一。他说:“睡是大家睡,梦是各自作。”因为理解的层次不一,就需要身体力行加以实践,在实践中加深体悟和感知。而实践的来源就是日常的事情。禅宗偈语有“劈柴担水,无非妙道。”世间之道,百姓日用而不知。他说:“圣人一出语,无非日用饮食之事,门人弟子得之,知所谓有始有卒者在此耳。”“古人之所言,皆求之日用。日用是根殊,文字是注脚,须见得日用处,注脚自可晓。”“致知格物,致知是初学第一件,不当求之太深。今以日用件件求之,求之不已,则察乎天地。”南宋文学家刘克庄说:“自南渡后,周程中歇,朱张未起,以经行倡东南,使诸生涵咏体践,知圣贤之心不在训诂者,自艾轩始。” 他没有放弃科举入仕的念头。隆兴元年(1163年),50岁的艾轩始以进士及第。先后担任左承奉郎、永福(永泰)知县、秘书省正字兼国史编修,实录院检讨官,著作佐郎兼礼部郎官,国子监司业兼太子侍读,后出为广西、广东提点刑狱,因击退倭寇被宋孝宗赞称“儒生知兵”,遂召拜国子祭酒兼太子左谕德。淳熙四年(1177年),孝宗驾临国子监,命艾轩讲《中庸》,一番讲论下来,皇帝嘉叹道:“此说深得圣人之旨,盖先儒所未及”,命他为中书舍人兼侍讲。当时,吏部郎谢廓然推荐曾觌赐同进士出身,除殿中侍御史。艾轩认为名不副实,是“轻台谏,羞科目”,于是封还词头。皇帝知道他决不奉诏,于是改授艾轩工部侍郎,艾轩不拜而去。十五年从政期间,艾轩公而忘私,三仕三已,而目的只是“因仕行道”、入世救时。通过自身的言行,艾轩讲清楚了何为君子大儒,何为真正的儒学。《旧志》谓:“莆人倡道学始于此,且以示儒者之准的也。”学如夫子,教如夫子,德行亦如夫子,故世人尊他为“南夫子”。 (三) “春服初成丽景迟,步随流水玩晴漪。微吟缓节归来晚,一任轻风拂面吹。”(朱熹《曾点》)在“南湖三先生”开莆来学的地方,艾轩给前来请教的朱熹点拨“曾点之志”,说明曾点所指系“物各付物”之意,朱熹遂有心得。 在新儒学的历史上,朱熹无疑是后来居上的人物。胡适先生说“朱熹是近八百年来影响我国学术思想最大的思想家和学问家。”历史学家蔡尚思先生曾说:“东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中国古文化,泰山与武夷。”艾轩,原名林光朝(1114-1178年),字谦之。艾轩比朱熹大16岁,朱熹以兄事之。朱熹路过莆田,和艾轩、方翥讲论道学,每次听完都觉得十分振奋,感叹道:“昔见林谦之、方次云说得道理极精细,为之踊跃鼓动,退而思之,至忘寝食。”在朱熹的学问和影响尚未成势之前,艾轩红泉学派是闽地新儒学影响最大的一支。《宋史》说,“南渡后,以伊洛之学倡东南者,自光朝始。”民国《福建通志》谓:“南渡后,闽之洛学,光朝其宗也。”明代宋濂在《黄四如集序》中说:“濂洛中微,考亭未兴,艾轩林光朝独倡道于莆阳,从如归市,红泉东井之学乃闻于天下。”“乾隆间,南方学者皆事艾轩先生”。 但是和朱熹理学的旨归不同,有学者认为艾轩的学问更倾向于“心学”。全祖望讲到陆九渊的师承时曾说:“程门自谢上蔡(谢良佐)以后,王信伯(王苹)、林竹轩(林季仲)、张无垢(张九成),至于林艾轩(林光朝),皆其前茅,及象山(陆九渊)而大成。”却又说“终宋之世,艾轩之学,别为源流。”(《宋元学案》)明代莆人郑岳认为,艾轩的学术路径独成一派,在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之间:“艾轩深造独得,要未易窥,抑犹在朱、陆之间。”艾轩“涵咏体践”的思想非常类似近千年后的“实践论”:“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而“不著书以求正本清源”的追求直到今日对于治学者仍有十分重要的启迪和触动。 朱熹对于当时的各派学问有认可的,也有不认可的,但对于艾轩却格外尊敬,称艾轩确实是后学所观仰的人物,声名显赫。在《答林谦之书》中,朱熹曾对当时其他学术支流的治学“陋习”感到担忧。他想矫正风气,却感到心有余力不足。他希望艾轩能答应他请求,进行匡正和补救,而他自己愿意做艾轩的助手。《旧志》载,朱熹曾慕名到黄石水南访学艾轩,并在国清塘题“濯缨堂”和“天光云影”二匾。他的《观书有感二首》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要得到纯粹的学问,必须直接找寻源头活水。好事者称,此诗或系作于国清塘。其实,得意忘筌已足矣。黄石水南文风有自,朱熹格外钟情,曾留下长诗《群仙书社记》:“莆阳山水冠四方,气毓水南龟屿庄。储才挺秀不易得,今昔往往皆流芳……枫陛奏名依日月,柏台持节凛秋霜。世掌丝纶垂宇宙,家传诗礼著莆阳。由来积善多余庆,谁谓天道空渺茫?莆人说此小瀛洲,群仙跨鹤来徜徉。壶山巍峨兰水沧,先生之风同其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