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者接触到的农村吸毒者中,每个人都进出戒毒所多次,虽然他们在戒毒所里可以两年不吸毒,但出来后不久很快就会又开始吸毒,然后再被抓进戒毒所,再放出,再吸毒,无限循环。 ■因为吸过毒,从戒毒所出来的他们并不被周围的社会所认同,虽然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很想融入社会, 做一个普通人,过正常人的生活,但在别人看来,他们的身上有永远洗不去的污点。 ■问题长期存在,社会往往对这群农村吸毒者熟视无睹,离开戒毒所后任其自生自灭。其实,戒毒不仅仅是戒毒所的事情,如何帮助他们建立回归正常生活的通道才是问题的关键。
近段时间以来,一群来自粤西的农村吸毒者向南方日报报料,反映他们的生活极其艰难,已经走投无路,希望政府和社会能帮助他们真正走上新生,而不是再进戒毒所。 南方日报记者近日走进“吸毒犯”的生活,与农村吸毒者零距离接触,调查这一特殊群体的生存现状。 记者发现,他们在社会上被人遗忘,人人都见而避之,在哪里都被贴上“坏人”的标签,只要发生什么坏事,他们是最先被怀疑的对象。找工作被拒绝,上网时不时会有人来检查,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当初,他们中的有些人只是一时兴起,有些人是受人引诱,还有部分人完全就不知道毒品是什么东西,他们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上了吸毒的道路,他们是受人唾弃的农村“吸毒犯”。
走上不归路
最严重的时候,他瘦到只有78斤。因为吸毒过量,他经常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时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死了”
今年42岁的李元升家住高州石鼓镇,在上世纪90年代初,他曾是镇上有名的“大哥”,用他身边朋友的话来说,“李元升抖一抖,石鼓镇就要震三震”。 1992年,镇上的年轻人开始兴起吸食海洛因,作为“大哥”的李元升自然也免不了被拉入伙。他向记者回忆,“那会儿我们一边赌钱,一边吸毒,根本就没把它当回事,从来也没意识到有这么大的危害。”在他们看来,吸毒是一种“时尚”,根本没人懂得毒品的危害。 最严重的时候,他瘦到只有78斤。因为吸毒过量,他经常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时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死了”。 1999年,从李元升第一次被抓进戒毒所开始,他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戒毒所度过的,直到今年8月12日,他才第五次从戒毒所出来。李元升说,现在镇上大概还有二三十个吸毒者,而原来常在一起吸毒的朋友圈子里,有四五个已经死了。 同在石鼓镇的张志强以前是发廊老板,因为他乐观开朗,喜欢交朋友,所以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红火,腰包也渐渐鼓了起来。 但就是他那渐鼓的腰包,招来了让他后悔一辈子的祸害。因为看到他比较有钱,一些从珠三角打工回来的吸毒者就把他当成目标,慢慢接近他,在尝试了第一次吸毒后,他就成为吸毒者的“金主”。“一天花几百乃至几千块都很正常,我经常一个人请几十个人吸毒”,他向记者这样描述当年的情景。 据张志强自己说,他一共去了戒毒所三四次,但李元升告诉记者:“他至少都进去六七次了,和我一样,都是镇上出名的老白粉仔。”等他去年春节从戒毒所出来时,他的父母都已去世一年多。 35岁的赖俊已经有15年的吸毒史了,刚从戒毒所出来不到一个月。目前还在吸食冰毒。 20岁那年,一个朋友给了他一些毒品,他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别人说好玩,我就跟着一起吸了。”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离开过毒品,有一次,为了向家里人要钱吸毒,当着父亲的面,他砍掉了自己左手的小指。 因为吸毒,他身体也逐渐垮掉,才35岁的他,现在视力和听力已经很不行了,和记者聊天,有时候记者一句话要重复好几遍,他才听得清。他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死了,或许死了还好过些。” 他也多次被抓去强制戒毒,反反复复折腾了五六次,在戒毒所里待了7年后,他对自己也失去了信心。 因为长年吸毒或者待在戒毒所,很多吸毒者的家庭早已支离破碎,上不能为父母尽孝道,下不能教育好孩子,自己也留不住另一半。 今年8月初,家住高州市石仔岭街道的宋平第二次从戒毒所里走出来,然而他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妻子要求他去离婚的电话。妻子在他进戒毒所前就已经离开家,留下两个还在读幼儿园的孩子给他父母。
躲不掉的轮回
在强压的生活下,很多吸毒者躲不过如宿命般的轮回,一次次从戒毒所出来,再一次次进去
在记者接触到的吸毒者里,每个人都进出戒毒所很多次,虽然他们在戒毒所里可以两年不吸毒,但出来后不久很快就会复吸,然后再被抓进戒毒所,再放出来,再吸毒,如此循环下去。 横亘在吸毒者戒毒面前的难题并不在生理上,而是在心理上,仅靠药物治疗并没有太大的作用。据吸毒者介绍,进入戒毒所后,关几天就没事了,并不需要吃什么药,因为在里面根本拿不到毒品,所以也就没有那个念头。 宋平告诉记者:“只要不是在戒毒所,关在哪里都没用,因为心里总是会想着法子逃出去,出去就有毒品。”他曾经因为吸毒而被父母锁在房间里,他硬是徒手将铁窗撬开,跑出去找毒品。 赖俊也对记者说过,只要一进戒毒所,自己的心就会突然安静下来,什么都不想。但一从戒毒所出来,就如野马脱缰,意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有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去吸毒了。 在调查中,记者发现,这种“心瘾”的症结还是在于吸毒者周围的社会环境。 因为吸过毒,从戒毒所出来的他们并不被周围的社会所认同,虽然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很想融入社会,做一个普通人,过正常人的生活,但在别人看来,他们的身上有永远洗不去的污点。 赖俊向记者坦言,最初,他也曾待在家里,有时也会找邻居聊聊天,但是邻居对他另眼相看,话语间总带着不屑,时间久了他也不去找邻居了,“我也想过融入普通人的生活,但是他们都躲着我,不愿意和我说话,次数多了,我也不去自讨没趣了。” 对于被人歧视的这一点,张志强也深有体会:“在社会上的那些人看来,我们都是人渣,都是垃圾,都是没用的人,经历得多了,我也就看淡了。” 要融入普通人的生活,就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但是这些吸毒者往往在风华正茂时便开始吸毒,很多人都没有什么工作技能,再加上别人一看他们是吸过毒的,直接就拒绝了他们。 赖俊对记者说,他上一次从戒毒所出来就下定决心不再吸毒了,但是出来后发现自己很难找到立足之地,做什么都不会,也没人要。 他曾经到工厂里打了一个月的工,但是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干过活,没有什么技能,也就不想再去打工了。 随后的日子里,他还是过着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最终空虚和彷徨击垮了他的意志,他再次吸起毒来。 宋平也告诉记者,在本地很难找得到一份工作,大家都知道他是“白粉仔”,没人敢要他,而在外面,因为身份证里有他的吸毒信息,有些厂家一查也就不要他了。 解决受人歧视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去,他们还能在大多数时候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他们在网吧上网或者住宾馆时,随时都有可能被突然赶来的警察询问一番。 宋平两次吸毒的间隙有整整十年,这十年他离开了老家,远赴东莞打工,所以也就没有再沾染毒品。去年回来仅几个月,因为整日无所事事,他又再次开始吸毒。 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对于他们这些农村吸毒者,几乎没有任何的政府部门关心过他们,他们往往被当作“毒瘤”,是被严厉打击的对象,更别提什么帮助了。 高州市镇江镇派出所所长告诉记者:“把吸毒人员从自己的辖区内赶出去是我们的惯例,谁都不愿意摊上他们。” 赖俊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愿意回家,当地的警察都认识他,回去就会被赶出来。宋平在东莞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情况,警察来查身份证,查完就直接告诉他:不要再出现在那里了。 在强压的生活下,很多吸毒者躲不过如宿命般的轮回,一次次从戒毒所出来,再一次次进去。
看不到未来
在他们看来,反正再怎么改变也不被社会接受,再怎么努力也洗不去身上的污点,那干脆就一路做到底
“一年半以前,我进戒毒所的时候,猪肉是10块钱一斤,等我前一段出来,猪肉已经20块钱一斤了,而我一无所有,你说怎么活?” 宋平向记者透露,一年多的戒毒生活让他身无分文,还向朋友借了4500块钱交给高州市戒毒所才得以提前出来。
在经历了多年吸毒和戒毒的折腾后,曾经年轻气盛的他们也开始变老。对于未来,很多人都不敢奢望,有些人自暴自弃,有的人过一天算一天。偶尔能有一个下定决心要干一番事出来,但没人知道他能撑多久。 去年春节时被放出来的张志强已经半年没吸毒了,他说他最近两年一直都在反思,觉得自己过去对自己的要求太低,太过放纵,随心所欲,还是应该遵守共同的法则。 虽然他的反思很深刻,但对于未来,最起码在行动上,他似乎没有太积极的表现。现在孤身一人的他住在父母留下来的房子里,靠父母生前的一些积蓄,他买了一辆摩托车,做起了“摩的”生意,但他并不是那么积极,全靠熟人关系,有人打电话叫他去他就去,没人打电话也就算了,并不上街拉客。 刚从戒毒所出来几天的李元升要幸运得多,虽然离了婚,但是妻子没有抛弃他,让他到自己开的牛杂摊上帮忙,还把他接到自己的住处安置。 他自是很珍惜这样的生活,希望能这样安安稳稳地干下去,等再过两年攒够钱,给儿子修一栋房子,让儿子有底气去找个媳妇回来。 在这个圈子里,宋平算是最有文化的了,虽然他也只是初中毕业。 他告诉记者,在戒毒所里,他们每天都做工,但都是做一些琐碎的加工工作。他说:“我们这群人基本都进过戒毒所,如果是在戒毒所里有供我们选择的技能培训,我们能一边工作,一边学习生存技能,那对于我们走出轮回有非常大的促进作用。” 同时,他也希望在自己的生活中能少一点麻烦,希望自己吸毒的经历能得到保密,不要在找工作的时候被工厂轻易知道,希望自己上网和住宾馆时少一点警察的突击检查,希望不要再被派出所的人赶来赶去。 在他看来,目前的环境下,“我们看不到未来”。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吸毒者均为化名) 摘自《南方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