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洪希文《题湄洲圣墩妃宫》,是一首流传广泛,颇具影响的妈祖诗咏。然而历来从诗的题目到与之相关的内容,都被人搞得朴朔迷离,莫衷一是了。《佩文韵府》为《题湄洲圣墩妃宫》,《四库全书》为《题圣墩妃宫湄洲屿》,郑王臣《莆风清籁集》在洪诗原题下加注:“即湄洲屿”。民国李梅友《兴安风雅汇编》直接改名为《题湄洲祖庙》。 就内容而言,持所写为涵江白塘圣墩的人认为,从诗中“壶山峙秀倒影入”、“粉墙丹柱辉掩映,华表耸突过飞峦。”“湘君小水幻灵骨”、“石桥潜渡凭雕栏”等句子看,所描写的应是圣墩庙,而不是湄洲祖庙,因为壶山座落在莆田南洋平原,湄洲屿在海中,壶山不可能会倒影其中;过去白塘一带没有高楼林立,确确实实能够在湖面上见到壶公山的倒影。而持湄洲说的人却又从诗中有“云涛激射雷电汹,殿阁 兀鱼龙间。此洲仙岛谁所构,面势轩豁规层澜。”以及“平洲远屿天所划,古庙不独夸黄湾(黄螺港)”、“骑鲸散发出长啸,追逐缥缈乘风还”这些诗句,认为所咏的应是海上的湄洲祖庙,否则难以自圆其说。 有一点可以肯定:祖籍白塘的洪希文不可能分不清座落在白塘的圣墩祖庙与湄洲屿的湄洲祖庙,更不可能把“湄洲之岛神所宫”的湄洲圣墩妃宫写作白塘的圣墩宫。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选项:诗人所咏的,是包含白塘圣墩妃宫和湄洲屿天妃祖庙在内的湄洲妈祖庙的壮丽景象。换言之,诗人笔下是大湄洲祖庙的几乎全景式的动人景观。 有人可能困惑不解地质疑:怎么可以把距离湄洲屿好几十里的涵江白塘圣墩也称作“湄洲”呢?莆田资深妈祖学者蒋维锬先生生前对此就感叹道:“不明底里的后代人把‘湄洲’与‘圣墩宫’联在一起”,“明人费元禄、何乔远等亦认为如此”,而他自己“坦白地说:‘原因何在却弄不清楚’”。 其实,只要明白了“湄洲”地理概念之大小之别,这个看似扑朔迷离的历史难题也就迎刃而解、豁然开朗了。 小湄洲好理解,它仅指湄洲岛而已——古时又称湄屿、湄山、 山、 江。 广义的大湄洲之地,涵盖湄屿在内的莆田百里海滨——包括湄洲湾北岸、城郊白湖、涵江圣墩等一个方圆数百平方公里的范围。这并非笔者的主观臆断,而是立足史实的客观存在。请看以下史乘记载: 明·费元禄《天妃庙碑》:“天妃林氏,……旧在兴化军宁海镇,即莆田县治八十里滨海湄洲地也。” 明万历年间,福建晋江人何乔远所作《闽书》亦云:天妃“朱衣现光,遍梦湄洲墩父老。父老相率祠之,曰‘圣墩’。” 清·杨浚《湄洲志略·卷三》:“时时显神,遍梦湄洲父老,遂祠之,名其墩曰‘圣墩’。” “圣墩”在哪里?据古今莆田地方史学者多方考证,它大致在涵江与黄石之间的宁海桥一带、白塘附近。南宋廖鹏飞所作《圣墩祖庙重建顺济庙记》明确指出圣墩庙在“郡城东宁海之旁”,“去(湄)屿几百里”;“神女生于湄洲”。 请看,古代学者不是屡屡把距离湄屿百里左右的涵江圣墩,称为“湄洲地也”、“湄洲墩”、“湄洲父老”?可见所谓“湄洲”,并非“湄洲岛”的专有名词,这是大“湄洲”概念。 要回答这一问题,首先得做一番顾名思义。所谓“湄”,《尔雅·释水》和《说文》均曰“水草交为湄。”《传》正义曰:湄是水岸。“洲”者,“水中的陆地”,或“大陆及其附属岛屿的总称”。也就是说,凡属水草丛生的水岸,“水中的陆地”,甚至“大陆及其附属岛屿”,皆可总称为“湄洲”。此乃宽泛的大湄洲概念。这一命名,与莆田之原名“蒲田”,确有异曲同工之妙。旧《莆阳志》载,“莆地多艾蒲,濒多水患”。到处是浅海和沼泽地,蒲草丛生,所以流传着一句俗语:“蒲田蒲田,只见蒲草不见田”。 莆田历来就有所谓“沉七洲、浮莆田”之古谚,大片土地都是隋唐开始的地壳抬升所恩赐。至今诸多地名还带有水味,据莆田海岸近4000年来的变迁地理考察,隋唐、宋代至明嘉靖年间,莆田海岸线继续上升。涵江原为兴化湾的一部分,是一片浅海地。“涵头”之名到唐代才出现。据考,在集奎新桥和宁海桥未建之前,只有傍着宁海的衙口村至三步村这一条狭小的瓶颈可通郡城。唐宋时代,城郊五里外的白湖(阔口村,因地处海边,又称“蒲边”),成为兴化最大的港口,素有“白湖水市”之称。 我们有理由相信,古时湄洲湾、兴化湾海面上,只是星星点点、断断续续地露出湄屿,以及沿海的一些丘陵高地。湄屿对岸不到2海里的贤良港附近,至今还有“前湄头”、“后湄头”的行政村名,也就是前人把那些地方视为“湄洲”之头,即与湄洲关联一体者。所以,数百年来湄洲岛都与贤良港等沿海村镇同属于一个行政区(如新安里等)。 面对这水光潋滟、水草茫茫的土地,以何相称最为恰当呢?当然是举其最著名者统摄之。有宋以来,莆邑最具知名度、最响亮的品牌,莫过于湄洲妈祖了。因此,以“湄洲”统称之,确实是名正言顺,名至实归。这一点,只要想一想现在莆田市的报纸取名《湄洲日报》,莆田市社科联刊物取名《湄洲论坛》,就不难理解了——当然后者是泛指更广义的“湄洲”以代表全市。 所以不宜统统把“湄洲”仅仅解读为狭义的湄洲岛,看成只能特指“湄洲岛”的专有名词,而必须依据上下文区别对待之。 明·周婴《远游篇》卷十中既有《湄洲屿天妃宫》,又有《湄洲杂诗》,地域概念相当分明。一般来说,“湄洲”多指大湄洲。目前所见宋代有关妈祖神迹的史料(李俊甫、丁伯桂、黄岩孙、刘克庄),均称“湄洲”;清嘉庆五年(1800)《加封天后神号祭文》云:“湄洲展故里之祠,淮甸踵时 之典。”元明清朝廷祭祀天妃“故里之祠”,即天妃祖祠,一律在贤良港举行,因此此处“湄洲”用的也是大概念。 由于洪希文的《题湄洲圣墩妃宫》双管齐下,既写湄屿祖庙又写圣墩妃宫,因此以“湄洲”大概念谓之倒是最确切的。刘克庄的两首妈祖诗也很有代表性:《三月二十一日泛舟》“湄洲屿隔雪涛中”,《白湖庙二十韵》“灵妃一女子,瓣香起湄洲”。前者毫无疑问,写的是小湄洲即湄洲屿;而后者赞颂的就是包括城郊“白湖庙”在内的大湄洲——灵妃瓣香所起者,当然不止湄屿祖庙一处,还有莆田沿海的大片区域。 同一地名,而有大小之别,这不是笔者臆断,更并非仅此一例,而是屡见不鲜。其中与莆田相关的例子,就有“福唐”(福州/福清)“南州”(南方/南昌等地)。因此,古代某一地名概念大小问题,应当慎重对待,如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难免就会造成似是而非、张冠李戴的误读、误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