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当一代文学巨匠马尔克斯开始重温往事,唯有《霍乱时期的爱情》令他情有独钟。“我对死亡感到唯一的痛苦,就是没能为爱而死。”他在小说中这样写道。那时他年届花甲,伴随着功成名就而来的是豪情壮志的式微,巨大的失落感旋即将其推入回忆的漩涡。这一次,面对无情岁月的横征暴敛,他选择了用第三人称复述自己的青涩年代。时间证明了这部别出心裁的著作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与荣耀。然而,若将这冷傲而纯粹的马尔克斯式的回首投放进文艺圈的视镜,会发现它并非绝无仅有,许多人曾经都或多或少地共享过这份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 我想,大凡文艺青年都会经历这样的成长: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醉心流连,在依葫画瓢的模仿中投石问路,在喷薄激昂的坚持中日趋成熟。有一个冬夜,周围已是华灯初上,诗人王鸿带着即将付梓的诗集——《尘世的抚摸》,来到当代华语诗坛泰斗洛夫老先生下榻的酒店。这里位于城市边缘,入夜后并无太多噪声,灯光也未达到视觉污染的地步,总之一切是宁静而祥和的。房间里众人围桌而坐,在茶香氤氲中倾听着老先生及其金婚伉俪诉说着半个世纪来的羁旅见闻。一段话语落下,他起身上前,双手毕恭毕敬地捧着诗稿,道明了此行的来意。原来,早在学生时代,洛夫老先生的作品就对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到后来竟成了他诗写生涯的滥觞。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启蒙老师近距离接触,他难掩神色中的激动。文学中的成长真可谓是所有成长中最不可思议的一种,因为信仰,也因为坚持,你前进了一步,世界便开始缩小;你再前进一步,之前遥不可及的风景又一下子坐落在与你比肩的位置。 后来,他在诗集的修订稿中新增了一首写给洛夫老先生的长诗——《鸿雁·雪楼·漂木》,不仅尽数记录了彼时的感慨万千,更有对雪泥鸿爪般的渊源的悉心回顾。转眼半多年过去,当同样置身夜色的我,面对电脑屏幕前王鸿先生电邮来的诗稿,作为当时的见证者之一,回忆将我再次带回到那个诗歌之夜。他亦在该诗中用了二十个以“读”字开头的排比句,还原了少年时期初读洛夫诗歌时的一见倾心与不可自拔;而后,又用了真情流露的抒情将二十年的仰慕与两小时的谈话串联起,给人以无限的唏嘘。一生中能有多少个从一而终的二十年,更多的时候恐怕都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吧,因此这次见面就显得尤为稀有而珍贵。这其中相见恨晚的暖意与感伤,想来唐时的李白千里迢迢去拜会襄阳的孟浩然,二人把盏论诗,结为忘年之交,也不过如此吧! 时光回溯到1991年,只有17岁的王鸿接受了同窗好友的馈赠——一本《洛夫诗选》的字帖。17岁,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年纪,意味着可以懵懂、尽兴、挥霍,也可以“忘年、忘机、忘言”;可以写随心所欲的段章,也可以萌发莫可名状的感念。因此在诗集的第一卷里,我看到了意象纷呈的诗句里,既有《摇篮岁月》中对亲情的坚守,亦有《乡村某夜》中对故土的依恋,有《黄昏》中对青春的伤逝,更有《端详岁月》中对人生的思考……积淀了十几年的人生阅历在青春期的当口全数转化为喷薄的表达欲,孜孜寻找着每一次纸与笔接触的瞬间。你不能说这种体验是单薄的,也不能说这份感悟是粗浅的;相反,你甚至可以想象到,在二十多年前的忠门港,屋内一灯如豆,周围夜色茫茫,没有网络,也没有纷扰,而写诗少年的心早已波涛汹涌。 时光推移,随着世事积累和写作经验的不断丰富,诗人王鸿在写作伊始题材的无序性很快汇聚到固定的焦点上,形成了个人的诗写特质。他的乡愁在牧歌情结的裹装下,反射出更为质朴与感性的光亮。从卷二到卷五,他探访兴化大地的文明遗珠,擦拭经年累月的血缘亲情,感同家国天下的兴衰悲欢,体恤熙攘苍生的疾苦奔波,这其中诗歌理想的逐一推演和成熟升华,显得水到渠成。尤其是卷五中,他写莆商、莆仙戏、莆田地名和妈祖信仰,是用了一种现代的叙述方式重新表达对莆阳文化的敬畏,这份敬畏也是他身上强烈的本土文化认同感与自豪感的体现。 我不禁想起了在2009年,初识王鸿先生是因为他的《莆阳赋》,洋洋洒洒千余字,刊发在《光明日报》的“百城赋”栏目中。彼时我负笈异地,漂泊在外,在图书馆中看到关于家乡的只言片语都倍感珍贵。“莆阳,闽海之雄邑也”,令我折服的不仅是文中深厚的古文功底,更有一种大情怀和大气魄。巧合的是,两年后的那个冬夜,他与洛夫老先生的初次邂逅亦是我与他的首度照面,文人间的神交与地理上的隔断似乎都找到了完美的抚慰。我突然明白了他将诗集取名“尘世的抚摸”的缘由所在,这是一种谦卑的姿态,也是一份善意的期许。 现在是2012年,我们曾经年轻,我们正在老去。但属于每一位文艺青年的人生少年时,都将永远不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