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新一代而言,“三折肱”这个词也许比较陌生。所以在进入主题前,先读一下黄羲在该画作上的款识: “三折肱知为良医,或其阅历多也,意以三复枕而审慎方脉,为医者如是,固知其必跻于精良耳。” 大意是:通过多次折断手臂,来反复了解、分析手臂关节、脉络结构,以验证医治折臂的方法,只有这样,才会成为治疗骨折的专家。中国古代成语,都寄寓着特定的含义,“三折肱知为良医”实际上是喻示做任何事情,首先要深入实际,不断实践,反复验证,总结经验,才会立于不败之地。沿用时下流行说法是:“实践出真知”。 《三折肱》创作于1978年,也恰恰就在这一年,理论界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拨乱反正”真理标准大讨论。目睹全社会的思想大解放,已步入髦耋之年的黄羲先生,此时也按捺不住久被压抑的激情,创作了这幅具有现实意义的古典人物画,以呼应时代,迎合思潮——请注意,这决不是笔者凭画题而对作者创作进行意识形态化的臆断(本人历来对我们这一代人的思维惯性有理性的防备),但不能不承认,像黄羲这样一个经历坎坷,阅历丰富,有思想,有激情的画家,是一定不会在如此大变革时期无动于衷的! 不过仅仅以题材去推演作者的创作动机,而没有从实体来观照作品的时代特征,一切都流于空谈。是以故,只有从《三折肱》图的表现技法上去审视、剖析、抽绎现实主义元素,才能获取这位上世纪初一路走来的老画家在生命巅峰时刻(此画创作后第二年作者就辞世了)对传统人物画传承和发展不懈思考与追求的最切实感受。这也是本文写作的原旨。 画面的人物造型就有明显的真实感和现代性:斜躺的人体结构准确,姿势自然。勾画人物形态的线条抛却了传统宽衣大袖构成相对表层的空疏放浪衣纹组合形式,代之以略显紧身的、能有效凸显人体各个部位的服饰衣纹。在运用传统笔墨描写人体真实大轮廓时仍然沿用平时最为得心应手的折芦描,虽然折芦描法宜于表现“宽衣飘举”之势,但黄羲对这一静态的、比较束缚的造型在宣示写实风格过程中,凭着“阳处用中锋,阴处用侧锋”笔墨运行的顺逆、轻重、顿挫、浓淡转换中,完成了传统和现代的有机统一。例如右手枕肱后折与左手搭膝挟笔的态势,掩藏在衣袖内的双臂都是通过笔墨变化而取得了写实效果——右臂圆浑的质感和左臂关节隐约可见。再如帽子的立体感,胸和腹的凹凸感,也都是靠线条的向度和水墨渲染时留白而得以实现。即使下半身为顾及画面整体笔墨变化而施以简笔,但各个节点也交待得十分清楚,双腿屈伸自然舒坦。 最为写实的当然要数面部了。眉、眼、鼻、耳无不落笔精准,刻写细腻,额头、眼眶、颧骨、鼻梁、下颚,该凹该凸,骨感清晰,肌理分明。但这种类于写真式的描写,绝不等同于素描加色彩那么僵硬机械,而是“取笔力生动为魂,以形象轮廓为魄”(黄羲《如何运用素描》),蕴含着笔情墨趣的中国式“传神写照” !黄羲还是写胡须的高手,且看那细笔出之的髯、髭、须,的确有根生苗之意,蚕吐丝之感,蠕动飘扬,十分逼真。基于上述多种因素,《三折肱》中的人物才不致像当今一些画家画古人时出现“现代人着古服装”的别扭。 黄羲在《国画传统技法用墨》篇中说:“轮廓出于笔,精彩出于墨”,平心而论,黄羲创立的风格偏于清逸灵秀,因此一幅画中墨的渲染会相对清淡、透明,以不碍笔为前提确立画面“清”的基调。当然,人物画在墨的使用上无法像山水画那般丰富是不可改变的客观现实(山水画得自然界烟云出没现晦明之象和氤氲之气最宜水墨发挥),加上黄羲人物画配景不多,用墨机会就更少。值得注意得是,《三折肱》在上衣晕染上用笔就比较特别:循着人体各个部位变化而变化的隐约墨痕粗犷、独厚、苍浑。我想可能是为配合该部位用笔的迟涩离披而欲同臻“混成之境”的举措吧。色彩虽然在中国画整个技法中处于辅助地位,但传统标青法在上衣和线绛之法在面部的恰当应用,遂使画面更觉入韵,人物愈见深厚浑穆,沉实古朴。从这部分异于作者既往的笔墨气韵不难窥见:此时的老画家正朝着新的境界迈进! 《三折肱》图的布局,黄羲实行了中国画“疏能走马,密不透风”以及“势欲左必须用意于右”的传统构图法则。显然,图中人物之势向右而把画面主要笔墨落在左边,使人物眼前开阔而不致唐突逼仄。但为补救局面失衡,又于右方添加了斗笠、葫芦、草药、盆栽、书籍等物件。同时借这些略嫌零散的点缀,把人物身份和勤奋好学、精益求精、游方济世行迹尽拢于画面之中。分明作者原非把作品定位为逸笔草草、崇尚虚灵而留出太多空间供人联想的文人画,更无意将三折肱者写成自适闲逸的隐士,而是想通过创作这幅古典人物画,来表达自己对现实社会的一份关切,这也可以从三折肱者铺笺挟笔、苦苦思索的表情里得到进一步的印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