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想起了亚瑟·勃尔顿就义前的黎明,在狱中,他借着式微的月色,提前写下自己的墓志铭:“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牛虻,快乐地来去天地。”彼时在另一个国度,因思念恋人而备受煎熬的少年维特,正望着满天星辰中最为璀璨的北斗星,胸口忽然涌上了向爱而死的勇气。更早的时候,暮色四合,黄昏降临,再次回到桑菲尔德庄园的简,义无反顾地将嘴唇吻在了罗切斯特暗淡无光的眼睛上,准备携扶他走出痛苦的永夜…… 从黎明到午夜再到黄昏,这人世间的某个夜晚,完成了它的回溯。在这条奔腾着黑色水流的大河里,浪花拍打堤岸,河床咬住芦苇,是什么样的声音最为迷人而且永恒?无非是爱与信仰:它们所妊娠出的诗意,也因此悄悄降临在每个挑灯写诗的人身上,织就缪斯的光环。在与有榕兄从网络到现实横跨数年的结识中,我目睹了他在诗歌中对“夜晚”这一意象的钟情。这其间月朗星稀的天空,至简至纯的色调,宁静空灵的意境,也许还有桌面上一盏香气四溢的清茶,都已尽然平铺成数卷诗帙。他将它们命名为《仿佛人间的前夜》,开卷默念之际,一些旧时光已跃然纸上—— 一次在山城南平,入夜时分,我与他、宗龙三人沿着八一路一直走到闽江滨,路上惬谈起各自往事。当然也有诗歌,说到他对微型诗的偏执,这既是一种语言的天赋,也有着对生活的敏感。于是我们看到,占据着整本诗集绝大部分篇幅的,都是此类未经拼接或剪辑的片段式画面:“雨点在湖面上溅起了涟漪/像孩子的梦,一点一点的,有了长大的欲望”(《雨点》)、“三钱婉约四两清瘦/半弯的月/在井里活了过来”(《熬药记》),这样的着色,多少有些工笔画的娟秀;“我的语言开始前倾/向一株老朽/讨要一壶烈酒,虚晃的一枪却慢慢浸舌/倔强的回马,等着我,甩头/重拾山河”(《生》)、“桃花朵朵,迷漫过我的梦,我听见它们的尖叫/透骨的寒。终是等不得的雨/鼓足了风,我依旧在远处徘徊,不忍接近它们的容颜”(《旦》),这样的素描,又不无深刻之处。写景塑人,都频显精致。 更为重要的是,在这颇为独特的诗写标签下,一系列更重要的问题也都有了答案,即他在诗写中追求什么,又是以何种美学取向完成这种追求?他的回答是“禅意”:禅意之于现实,有如黑夜之于白昼,宁静之于浮夸;而承载这份追求的,则是他对于古典文化的继承和传扬。在有榕兄的禅意诗中,令人目不暇接的是其中色彩纷呈的诸多意象,经过他的精心挑拣后,串联出一条条熠熠闪光的珠链。如《一个人走失的时辰》: 现在,明明灭灭的灯火恍若隔世 一个人走失的时辰,重新回到自己深睡的海。 像千万条海藻,你游回自己的柔软 又如《麦田》: 风吹过麦田,像时光倒流过你的心尖,那些前倾的身子。 穗稻的言语 一直都在跟风比着谁快 近年来,随着微博作为一种新型网络媒介的迅速走红,有榕兄的语言魔术也在此找到了一个更为宽阔的舞台。诗集中“被阳光微博了的诗语”这一部分,便是他曾在微博上贴出的微型诗的合辑。与其他各辑相比,这里的诗歌显得更为随性,信手拈来,它们更像是一支钢琴曲中的华彩部分,加成了弹奏者的个人气质。也正是在这里,我找到了“彷佛人间的前夜”这一出处:“仿佛人间的前夜/一只翠鸟衔回了我体内失重的山水/和一枚/日渐走失的旧日。黄昏/与流水开始对话”——这首诗名为《归返》,与“归去来兮”间的异曲同工,寄托着其人对于本真、纯粹的向往,亦镌刻着他的遁世情结。 然而,对短诗的过分溺爱,一定程度上也削弱了他对长诗书写的把握。他的长诗,虽然也有着诸如《浮世之美》、《父与子》和《水边的阿狄丽娜》等佳作,但仍有另一部分,由于意象拼接不够自然或是斧凿痕迹过重,整体力度未能凸显,与其微型诗相去较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我想也应该是他今后要努力寻求突围的一个主要方向吧。 在这样的夜里,写诗的人奋笔灯下,读诗的人久坐屏前,是对诗意的共同向往造就了一次次交流的机缘。故寥寥数语,在有榕兄诗集付梓前,祝贺他并与之共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