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年忙乎到马年,《新编今译唐诗三百首》总算结稿了。这是应“中华文化重大项目”做的一件事,江西景德镇的瓷艺大师将根据我选编的唐诗一对一精制三百把壶,正面书写唐诗,背面绘诗意画。 唐诗是一个灿烂的星空,借助汉字之魅力,铸就了不朽的群体传奇。有人做过盘点,收进《全唐诗》的唐代诗人就有两千五百多人,尚有两千三百多位诗人未入列,选录作品达四万二千八百余首。以前的“唐三百”作者均不逾百,一般都在八九十人,这个选本总共“录取”了一百七十八位诗人,对古典派、浪漫主义派、现实主义派的诗人一视同仁。题材更为宽泛,风格更加多样。讲求时代感与当下感,旨在拉近时空,观照现世。 在唐诗深处,我不经意间邂逅了胡令能、徐夤和黄滔三位莆田诗人。根据项目组委会规定的“题材不重复,内容有画面”等特殊要求和我自身的审美情趣,仅选录了胡令能和徐夤两人的诗作,只好对黄滔鞠个躬,说声抱歉! 诗者,或言志、或言道也。能引发读者共鸣,是对诗人的最大褒奖。历经千载还能让人共鸣的诗,必定是好诗。 小时候,我听到“补鼎补缸”的吆喝声,总喜欢出门围观,想不到胡令能曾经就是以这行营生的。盛世不拒卑微,一介底层手工匠能够步入《全唐诗》殿堂,可谓草窝里飞出金凤凰。他的《咏绣障》写得多好!“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黄昏时分,堂前的花朵开得无比娇艳,这一美丽景致触动了几位乡间绣女,纷纷拿起彩笔把花朵绘在绷着布幅的绣架上。她们把绣成的屏风安置于春天的花园里,因为绣得极其逼真,竟逗引黄莺飞下柳条,欢叫着向绣障中的花间飞来。诗人不直言女红技艺如何高超,而是拿乱真的事实来映衬——你瞧,黄莺都上当了!这样,不但灵动了诗歌意象,而且平添了生活趣味。这首赞颂精美刺绣的诗,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并突发奇想:母亲年轻时为我绣肚兜和虎头鞋,为即将下南洋的邻居姐妹绣床沿屏条用的彩线,原来是从很早很早以前的绣女那边承接过来的呀! 《日月无情》是徐夤的哲思小诗:“日月无情也有情/朝升夕没照均平/虽催前代英雄死/还促后来贤圣生/三尺灵乌金借耀/一轮飞镜水饶清/凭谁筑断东溟路/龙影蝉光免运行。”诗人从自然和人事两方面对时间的“无情”与“有情”进行了形象的描摹。“无情”在于谁也不能让日月停止运行,朝升暮落,夜出晨没,催逼前代英雄谢世;“有情”在于均平地照拂人间,促使后来的贤圣诞生。“凭谁”的设问,有力地强化了岁月不居的主旨,劝告人们应珍惜光阴。众所周知,中国首位具有宇宙意识的诗人非屈原莫属,而徐夤也将思考的触角伸向了浩渺无涯的宇宙。不能排除这是受到了屈原《天问》的影响,即彼时的莆田人就在耕读中接受了古楚文化精髓,用以指导人生。 胡令能的在世时间,基本上可圈定在唐贞元、元和年代,《全唐诗》录其诗四首。徐夤则活在晚唐五代,是一位学者型诗人,亦赋亦诗,著述颇丰,《全唐诗》收录245首。他们有两个共同点:首先,拿现在的话来讲,都属于“走基层”的,有丰富的民间体验;其次,盛年之后都有隐居的经历,且受到过禅学的影响,能静下心来修学。当然,徐夤毕竟曾经“进士及第”,走过仕途,而胡令能则少了这些,所以徐夤过的日子相对比胡令能“滋润”,眼界也比胡令能开阔。 我有点偏爱胡令能,他的诗格外“接地气”,语言总是那么明白如话,构思始终是那么别致精巧。不妨再来品味一下他的《小儿垂钓》:“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一个蓬头稚面的小孩在河边垂放线钩学钓鱼,侧身坐于长着莓苔的湿地上,野草掩映着他的身影。就在他专注于水下动静时,听到有人问路,连忙远远地摆了摆手,生怕惊动了鱼儿而不敢回应过路人。传神之笔在于对“路人借问”这一情节的捕捉与处理。小儿“招招手”,表明他怕惊散鱼儿,也说明他对问话并非无动于衷。至于招手之后,他向路人低语了什么,诗人没有再作交代,把想象空间留给了读者。唐诗中儿童题材很少见,这首诗情景交融,形神兼备,显得尤为可贵。 读到“怕得鱼惊不应人”之处,我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这“惊”和“应”用于一语,在现今莆田人的日常生活中不是还时有所闻吗?记得那年回乡探亲时,某邻舍门外人声鼎沸,有个男子带了一帮人前来“讨公道”,主人却默然不露面,身边堂弟就对我说“他被惊得不敢应”。语言是代代相传的,包括其结构。似乎可以说,平民诗人胡令能的这个诗句,与中华文脉共永远,既属于当时的唐朝,也属于当今的莆田。 行文至此,联想到众羡所向的上海,由于成陆的历史短,在《全唐诗》里算上如今行政区划属于上海的松江(唐代称华亭县),也未出现一位诗人,而在初唐就被朝廷列为福建“望县”的莆田,凭我邂逅的诗人就有三位,不能不引为骄傲!如果还不止,请莆田文友增补,莫笑少小离家的我对家乡知之太过局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