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茨威格关于女人的文字中，展示的最多的大概是生命、欲望和死亡一类的东西。浓烈到仿佛积蓄了一生的力量，瞬间喷薄而出，让人无比战栗，而又不可抑制地欢快着。它也会让你明白，某些刹那即是永恒。如果一个人不曾专心致志地投入生命过程的创造中，那么，活着等于死亡。 茨威格的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有这样一段精彩至极的心理描写： 只有从来不曾有过激情的人，才会在一生中可能出现的唯一瞬间，表现出这般雪山突崩、这般狂风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废置无用的生命力忽然倾泻出来，奔腾澎湃滚滚而下，一齐涌汇胸中。我从来，不论在这之前或以后，不曾像在这一秒钟里那样，感到万分骇愕、满腔怨愤，茫然不知所措。我本心坚意决，不惜鲁莽从事，准备将长久积聚的全部生命一次抛掷出去，却突然发现迎面堵着一道令人顿失知觉的墙壁，我就被激情带着一头撞在上面。 文字充满力量，急急弹击出一段心灵震颤曲。让人神经异常亢奋，又似眼睁睁看着自己深陷进绝望的泥沼之中，无力抗争。这个打击是如此意外且深重，刹那感觉恍如天堂急速滑向地狱。经由这段流动的意识，我们仿佛阅读到了一种悲凉命运，无力自拔。 激情好似一股暗流，深藏在身体中的某个隐秘之处，细细地无声无息地流淌着。这股神秘的情感之流，只有在某种不可预知的无法阻挡的诱因下，才会触动机密的关口，宛如瀑布，激越纵身，一泻千里。 生命原来也可以是这样的状态，在不那么年轻的时候。这个已是不惑之年的孀居女人身上涌流的这种激情，显然超越了枯败和颓废，携裹着一股骇人的动容的力量，足以焚毁世间一切，尤其是道德的禁锢。它不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只是源于本性的指引。哪怕下一刻便是奔赴死亡，也无所畏惧。只是瞬间，因为它，让原本孱弱卑微的人熠熠闪光，充满爆发力，焕发出非凡的人性魅力。 这是生命力的完整展示，是活着的人。更贴切地说，是死去的人又突然活过来，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活生生的欲望。 一个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日子是有意义的，是能清晰地烙刻在心灵上，让你余生的空闲里能够细细描摹回味？二十四小时意味着什么？只是一天的时间。它可以是无聊贫乏的一天，像无数个一天一样，毫无区分的可能。也许，还有那么一个二十四小时，集聚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足以影响一个人一生。《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是一段二十五年前的沧桑旧事。是爱情，却又不完全是爱情。是被激情冲昏了头脑的欲望之光，是无意识的迷情错乱。说到底，其中掺杂了太多复杂莫名的情绪。连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楚。 出身名门的她，因为一个年轻赌徒的一双手而神魂颠倒，失控之下竟然委身于他，甚至想到为他放弃一切，不管不顾，就此与他远走天涯。这或许是情欲的力量、同情或类似母性本能的驱使。总之，她在那二十四小时里彻底沦陷了。 最终让她彻底清醒过来的还是他。赌场上面目狰狞的他，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无情地羞辱了她，迫使她最终不得不狼狈地逃离了现场，逃离了他。可惜，还是逃不开回忆的追逐。整整二十五年，她在隐隐的痛苦中度过，直到遇见了“我”，才获得了救赎，与往事达成某种和解。 罗曼·罗兰称茨威格是“灵魂的猎者”。他以自己独到犀利的眼光，攫取人性中深深隐藏着的那些微茫，通过戏剧的表现手法，并借助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将之化为笔下的暴风骤雨，直击我们的心灵。他尤其擅长细节描写，笔触细腻得如同工笔画上的线条，一笔一划，精致唯美。《二十四小时》中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对于那双充满诱惑的赌徒的手的描写，鲜少有人能把手刻画得那么富有深意。这双手也是命运的推手。是它，让女主人公一步一步走向命运的泥沼之中。那是一双美丽得少见的手，具有无限魔力的手，也是世间唯一的手。这双手充满了无比的激情。不！那不是一双手，简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以生命在舞蹈，充满了人性种种面目，生动而迷人，让人禁不住为之喝彩。茨威格告诉我们，每一种手，都反映出一种独特的人生。手的表情，就是活生生的欲望表演。这是多么奇妙而贴切的说法。 茨威格笔下的爱情更像是世人渴望的那种形式，一见钟情，单纯刻骨，然后山崩地裂，很有诗人气质。一如《传奇》：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可惜，结局总是不那么童话。因为，现实总会不经意地逼出生活的原形。传奇永远只能是传奇。一如这个故事。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残缺让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变得更加意味深长；最终的失去同样比拥有更让人念念不忘，并把持着长久回忆的特权。 “激情之罪”，是否可以被赦免？ 作者借助“我“之口，作了慈悲的肯定。也许，不能原谅自己放过自己的，往往还是自己。这样灼人的秘密，可以让一个人一生无处安生，仿佛一直戴着一副沉重的心灵镣铐，尽管已无人知晓。因此，这个六旬老妇人对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天、唯一的二十四小时，竟然全神贯注地凝望了整整一生。只有当她将它坦白于可信任之人后，才获得了最终的解脱，让汹涌澎湃的内心重归于安宁。 可是，这长长的一生啊，除了不安、迷惘、折磨，难道没有点别的什么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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