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对春城昆明的凉雨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走出机舱，还是对这漫天的云雨扑面的凉意有那么一阵的不适应。早晨出家门时，我换上了长袖衬衫，妻子还笑我：这么热死人的天，有你这么穿的吗？也不怕路上人家笑话，我说：昆明我去过，只会冷不会热的，现在到了这里，我庆幸我的先见之明。
    采风团成员除了中央驻滇新闻单位记者，分别来自北京、广东和福建，都是热死人的鬼地方。我是来自最基层的作家，名列采风团末位，但当晚云南边防总队政治部举行欢迎晚宴时，却被请到主宾的座位。这情形颇似战场上情况突变，行军途中忽然吹响了集结号，“后队改为了前队”。原因不是因为我级别高或名气大，而是在进城途中，偶尔聊起他们总队首长的名字，原是中国第四支赴海地维和警察防暴队的领队，我的《红与蓝》的主人公。但此时他正在湄公河指挥巡逻演练，因而未能见到他。

百姓蒙难处就是战士和作家的位置

    次日我们从昆明飞芒市。她是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政府自在地，傣语黎明之城的音译。从机场进城的途中，获悉芒市属下紧靠中缅边境的一山村发生了泥石流。十七户人家被滚滚而下的泥石流卷入其中。灾难发生在黎明六点，整个山村只有地势略高的四户人家和一位早起做饭的农妇幸免于难；遭难的人家中，也有做生意发了财开小轿车住小洋楼的小老板，而在死神狰狞的咆哮面前，穷人和富人都是平等的。只有那位勤勉的农妇获得上帝的青睐……
    泥石流冲断所有进入山村的公路，消防、公安部门的力量都无从靠近，只有附近的边防检查站官兵闻讯：灾难就是无声的命令。边防官兵披荆斩棘翻越当地茂密植物的山岭，硬是撕开一条进山的通道。然而到了现场，尽管战士们冒着危险蹚入依然滚动的泥石流，而最终拽上来的也就十七具尸体……
    新华社女记者获知消息下车赶去了。《人民公安报》记者孔大为经与报社联系也下车了。四天后我们与孔大为相逢在德宏州文联沙主席的晚宴上，身材魁梧的他已晒得满脸通红，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给我看别人拽着他的后背他在拍摄泥石流的镜头……第二天他独自一人赶去木康站采访。我说你们报社要稿子把我的给你吧，大家一起走热闹。他说去采访木康站的老同志，是单位领导特地交待的任务。他是首次来云南，在昆明跟我约好返程时一起去看滇池和西南联大旧址。现在只好取消了。

白发和防弹衣是战友留给他的沉重负荷

    在被国务院、中央军委授予“缉毒先锋站”的木康检查站作了三天的重点采访后，我们往腾冲进发。

    木康站属于德宏州支队，设于德宏州与保山市交界处的320国道上，离龙陵县城仅三公里。
    此时车过龙陵，望着这座青山白云下秀丽的县城，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悲欣交集的情感：1942年5月，龙陵县城沦陷于日寇的铁蹄之下，当地百姓惨遭侵略者的烧杀和凌辱。在此前后，我的莆仙乡亲、四十一位南洋机工冒着日机的轰炸，行进在脚下这条滇湎公路上，近半数的司机把生命奉献在这片红土地上，有的连尸骨都无法返乡。战争特殊的环境，也孕育奇异的婚恋之花。两个在莆田已有妻室的机工，娶了龙陵县闰家寨何家村何兰英、何红桃姐妹为妻……我根据何兰英老人的叙述，写成了报告文学《龙陵之恋》。
    芒颜检查站设在龙陵至保山高速公路入口处，是全国第一个高速公路边境检查站。令我们心灵震憾的不是这个临时检查站条件的简陋和官兵们在忽晴忽雨天气中那份对职责的坚守，而是教导员邓志的满头白发以及那一身沉重的防弹衣。
    白发和防弹衣是果，那因是五位牺牲战友的生命。在中午的餐桌上，经不住女作家好奇的追问，邓志讲起了自己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最近的一次发生在一年前，下半夜，来往的车辆逐渐稀少，邓志和两名士官走进用活动房搭建的临时休息室，由于疲劳，三人很快就睡着了；黎明六点，一名驾驶员疲劳开车的大卡车不偏不倚地向活动房撞来……邓志在睡梦中被撞出一丈远，爬起来惊愕之余浑身毫发无损，而两名士官却再也没有任何气息……远的一次发生在2007年3月25日，邓志还在德宏支队当侦查员时，接到情报，有一起贩毒交易在盈江的原始森林里进行。到达指定地点埋伏好，很快发现交易的毒贩和毒品，邓志和甘祖荣、徐胜前立即冲上去迅速制伏了毒贩，邓志从口袋中掏出手铐时，枪声响了，甘祖龙胸中一弹一声不吭地倒下去；徐胜前也叫道：“我的手腕中弹了！”邓志回道：“卧倒！”徐胜前往后趴下去，邓志也觉得脚脖子震动了一下，肯定是中枪了，他往后面的一块石头闪了一下，发现脚脖子上又中了一枪，他就趴了下去，只见徐胜前带伤的手腕捂着肚子……相距不远的地方，副支队长白建刚发现形势险恶，大叫：“一班往左，二班往右，包抄上去！”（其实他们没那么多力量。）哪想到，毒贩们竟朝他声音响起的地方扔去三颗手榴弹，三声巨响，白建刚壮烈牺牲，一名士兵受伤。身负重伤的徐胜前被战友们徒步抬了两个小时才到达公路上的救护车前，但他身上的血已流尽了。临终前，他以微弱的气息问战友：“这路怎么这么长啊——”战友们无言而泪下。
    邓志活下来了。战友说：他是一夜就头发全白了。四十岁的人有六十岁的容颜啊！

腾冲安放着中国军人不朽的灵魂

    在昆明一落地，我就向主人提出：一定要去腾冲。他回答说：有这样的安排。
    作家心中都有一块特别敏感的地方，诗人尤其如此，请看当地诗人海男的诗：
    “一直想有这样的机会，回到60多年以前，回到那个暗夜/如果天有多么黑，我的嘴唇、发丝、诗歌、足踝、双臂就会/有多么黑。因为黑，永远是战争的源头。我一直在黑色的箭头下/出发，穿过21世纪的虚伪冷漠，穿过那些人造心脏的宣言/穿过遗忘，尽管这遗忘是天性，我还是要力图穿过它的长廊/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正在穿过玻璃大厦的结构，穿过那些满城的谎言/穿过贪婪像巨蟒般舞动的21世纪，就这样，我来到了/缅北。站在热气荡漾的中缅边境，我的身体已经回到了/一团热浪深处，它托起我身体将使我经历一种创痛的开始……”
    这诗是从海男散文《国有殇》中选的。同行诗人老刀说：“诗人写别的都不行。”我反驳说：“不见得吧！徐迟写《哥德巴赫猜想》，不是最好的报告文学？邵燕祥写杂文，不是当代最优秀的杂文家？”
    我是在早上八点走进国殇墓园的。从历史的长度看，我来迟了；从一日的时间刻度看，我来到还早。墓园座西朝东，又是进滇几日难得的晴天，高原上的蓝天白云与西藏的天空相比毫不逊色，正是摄影的最佳时刻。我逆光拍下了中国远征军198师攻克腾冲阵亡将士纪念塔。
    耀眼的日光穿不透浓密的翠柏构成的绿色屏障，沿着石径前行，眼前是座石垒的高台，高台正中是块石刻匾额“碧血千秋”——蒋介石题、李根源手写。高台后面是忠烈祠，祠的大门上悬挂着蒋介石手书的“河岳英灵”之匾额，双层飞檐之间挂着国民党元老、书法家于右任手书的“忠烈祠”匾额。祠内外立柱悬挂着国民政府要员何应钦、卫立煌、孙科、陈诚、龙云及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军、师将领的题联；走廊两侧有蒋介石签署的保护国殇墓园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布告”，第20集团军司令霍揆彰的“腾冲会战概要”、“忠烈祠碑”等碑记。祠内正面为孙中山像及遗嘱，两侧墙体嵌刻着腾冲之战中9618名阵亡将士的英名。
    “战士的生命铸就将军的威名。”这是一位军旅诗人对生命价值和荣誉的诘问。我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发现了这座纪念塔与众不同的布局：沿着通向主塔的八面梯形斜坡上，是3346块墓碑，碑下依次埋葬着从士兵到尉官、校官和将军的骨灰，每块墓碑都刻有军衔和姓名……可见七十年前，墓园的设计者就以此回答了半个世纪后诗人的追问。其实百年之前，满脸胡须的马克思就对此作出了回答：历史是奴隶们的黑手书写的。
    走下塔台，我问陪同的宣传干事，这墓园“文革”中是否被摧毁？他答没有。我指着脚下被凿得粗糙尖砺的阶石：“这难道是经过七十年踏磨的石头？”他答台阶的石头是维修换上，其余都是原物。我心里依旧怀疑，但宣传干事年轻，我也不多问。中午与退休边防干部同席，我再提此事。他说，“文革”中墓园全毁了，如今的一切都是按照片和资料复原的。
    我沉默：用苦难和生命铸就的国魂和军魂，换来再次的伤害和亵渎。这悲剧是民族的历史。要避免悲剧的不断重演，唯有直面历史真实。没有什么比谎言和掩饰更伤害一个民族的心灵了。

瑞丽国门卫士有潇洒也有热泪

    瑞丽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边城，瑞丽边检站是我见过的最有气派的边检站。尽管如此，站里的大院还在改造，他们追求好上加好。身边的警官告诉我，他们政委会拿钱。政委黄涛接过去说，是争取省里有关部门的支持——边检站的面貌就是国家的形象。
    这国家形象是边防官兵用心血塑就的，四公里多的铁栅栏就是我们官兵用双手扎牢的……我们沿着国界走，隔着栅栏，那边是洗澡吹头发的女人、晾晒在树林间的衣物、满地的落叶和垃圾……
    瑞丽边检站担负着口岸出入境边防检查、边境管控、禁毒防艾、处置边境突发事件和抢险救灾等任务，下设姐告分站（负责下半夜执勤）。检查站担负姐告国门、中缅街、货场三条通道的边防检查任务和通道两侧间1503米边境线的管控任务。每日开关时间为8时至24时，实行24小时备勤制度。闭关时，遇有重大活动、边贸往来等特殊情况需要出入境的人员、交通运输工具及特殊货物可预约申报，随到随检。
    驻地瑞丽面积1020平方公里，常住人口18万人，居住着汉、傣、景颇、德昂、傈僳、阿昌等20多种民族。瑞丽边境线长169.8公里，无天然屏障，矗立着71棵界碑，是中缅边境通道较多、界碑最密集的地区，先后被国务院列为国家重点开发开放试验区和沿边金融综合改革试验区。姐告位于瑞丽市东南面，是全国唯一实行“境内关外”政策的边境贸易区，其东南北三面与缅甸木姐市相连，离木姐市中心仅500米左右，边境线长4.186公里，国土面积2.4平方公里，共有界桩10棵，现有人口一万余人，其中缅籍人员占60%。姐告是我国通向东南亚、南亚最便捷的通道，是云南省面向东南亚、南亚开放的试验区和示范区，全国对缅贸易货物的30%从这里进出。
    紧邻国境的缅甸联邦掸邦木姐地区，是缅北最大的城市，人口42.76万人，以傣族、景颇族为主，边境沿线有村寨21个。近年来，这里已成为反恐怖斗争的主战场，是恐怖分子内潜外逃的主要通道之一，大量缅甸罗兴伽人在瑞丽——木姐一带聚集，企图从边境口岸潜入潜出的趋势愈发明显。
    建站三十五年来，瑞丽边检站获得一系列的荣誉，但政委黄涛在介绍时并不看一眼准备好的稿子，而是专讲如何关心保障官兵的利益，关注人的基本需求、人性化的管理、人才的培育和人的价值的发挥……显得十分潇洒和自如。然而，在晚饭时，当一位女作家向他说起遮放派出所所长孟黎明当天制服吸毒人员受伤的情形时，黄涛心中的隐痛倏尔被触动，他语带哽咽地说起一位带病战友的遭遇时，热泪喷涌而出……一桌子人都瞬间静默了。
    万里边疆，是官兵们用汗水、用热泪，也用鲜血和生命在守卫着的。古今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