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虞美人·听雨》)。 这是七百多年前的雨,滴在宋末词人蒋捷的心头,漾起无限波澜。那雨声在他的笔端响彻几个世纪,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洒落在无数读者的心田,溅起缠绵悱恻的回响,泛起千丝万缕的复杂心情,引起对人生与命运的共鸣和感慨。 词人从少年、壮年和暮年三个阶段的经历,通过听雨的不同心情,展示人生各时期的心态和对命运的体验,从而引发出深沉的喟叹与命运无常的悲鸣,让读者看到历史风云在他心灵上的投影。他出生在宋元易代的乱世时期,咸淳十年(1274年)得中进士,因时局动荡未仕。此时的南宋王朝,在昏庸腐朽的理宗、度宗皇帝的骄奢挥霍和玩忽岁月统治下,国家极度腐败,朝廷与人民离心离德,民瘼深重。加上贾似道弄权误国,上下官僚铺张浪费、沉湎酒色,国家被官僚们糟蹋得兵虚财溃。南宋王朝寿终正寝。宋亡之后,少数宋臣投靠元廷、出仕为宦。当时有人赏识蒋捷的才华,劝说他投元求职,但他不肯屈节仕元,一生在战乱中苦熬,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听雨”是他不幸一生的真实写照。少年时,他在歌楼上,任你风声雨点,他只顾帐内缱绻缠绵,追逐眼前的欢乐,陶醉于茫然。欢乐的激情掩盖了雨声的淋漓。那时无忧无虑,不知什么是烦恼。但红颜易逝,欢乐短暂,似落花流水,随波荡去,只剩下青春的余韵悠悠淡杳。韶华不再,转眼已是壮年。生命亦如柳絮,随风飘荡。为生计操劳奔波,在漂泊的客舟中听到无休无止的雨声,心烦意乱。这雨声,与当年红楼上听到的迥然不同,它是这般沉重,这般急促,带着沉沉的人生蹉跎与生命的艰涩。看那风高云低的江面,水天混浊,一只孤雁在昏暗的雨幕中斜翅闪翔,声声凄厉的哀鸣和着沉重的雨声,振颤着心弦。乡关望断,百感交集,万种离愁,满腔愤恨。碾转江面的艰辛转眼又成过去。经过一生的奔波劳顿,眨眼青丝满头,不用说红楼听雨的时空早已远去,就连闯荡江湖的体能亦已耗尽。如今身老力衰,寄居山寺,僧庐相伴,焚香暝思,感慨万千。夜风萧萧,人世间的雨声又来叩动心扉。僧庐烟气氤氲,内心悲凉彻骨。他顿然生悟: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悲欢离合如过眼云烟,喜怒衰乐似梦影虚幻。人生就是这般无常。生命不过是时间与空间上的一点,不要企望有永恒,一切不过只是瞬息。生命的存在是多么的渺小与空幻呀!任你雨滴空阶,黄昏落到天明,鬓发老翁已经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了,因为生命的黄昏已经降临! 在他的其他作品中,大多也是饱经忧患、乱世伤怀之作,频频出现身世家国的痛切之感,流露出低沉暗淡之情调。如:“雨秋夜”和“对雨思友”中,都流露出这种情绪:“黄云水驿秋笳噎,吹人双鬓如雪,愁多无奈处”。“雨正萧萧,嗟今雨此情非旧”。在《贺新郎·吴江》中,抒发亡国之后无所容身的隐痛:“星月一天云万壑,览茫茫、宇宙知何处?”在另一首《贺新郎》中,作者借美人作象征,抒发自己无限怀念故国之情。在当时,少数人忘国求荣,投靠元廷。他最终在家乡太湖之滨的宜兴山竹林隐居到老。“恨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百感交集,无人理解,知音难觅,独自伤怀。在《兵后寓吴》中,作者尽抒亡国后的浪迹生涯:“影厢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宋德佑元年(1275年),词人家乡宜兴及苏州全被元兵占领,景炎元年(1276年)他流浪寄居吴门,浪迹江湖,在漂泊中渴望与故乡亲人相聚,但希望渺茫。见那黄昏中自由自在归巢的寒鸦,哀怜自己不如空中飞翔的小生灵。是战乱与亡国,使他背井离乡,落魄潦倒。“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这种“枯荷包冷饭”的流浪生涯使他身心憔悴。他在“东奔西走”的奔波中并不麻木,处处触景生情,感伤不已:“被西风、翻催鬓鬓,与秋俱老”(《贺新郎·秋晓》)。“雁孤飞、萧萧桧雪。遍阑干外、万顷鱼天,未了予愁绝”(《尾犯·寒夜》)。“一片春愁待酒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一剪梅·舟过吴江》)。“丝丝杨柳丝丝雨,喜在溟蒙处。楼几忒小不藏愁”(《虞美人·梳楼》)。不难看出,宋亡之后,蒋捷一生在流离颠沛和抑遏郁悒的愁苦中生活。他的无法排遣的愁苦较之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更深更沉,更能打动人心。 “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从他的言愁和哀叹声中,可以感受到他并不是真心于僧庐焚香的薰陶与晨钟暮鼓的轮回,多少浸漫着红尘俗世的牵挂和无可奈何的苍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