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集《不可能有蝴蝶》的第六十一页他写道,“生活乏味而又粗糙,神秘和优美稀薄得就像高原空气中的氧气元素,谦卑之肺感受得到它无与伦比的重要性。”而在第二十页他写道,“果然,她恼了。骂了一长串的脏话,随即将话筒重重地扣下。她能不恼吗?我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嘴唇痛苦地抖动着。”唯阿写下的这些小说充满了修辞的暴力美学,我们顺着这些张牙舞爪的词语循到的只是一种日常生活,然而这种生活足以把我们每个人揉成粉末,而通常我们害怕的车祸、投毒和火灾并不会发生。 《不可能有蝴蝶》是唯阿的第一本小说集,它由八篇小说构成,它们皆写成于2003年前后,在这点上,它们就像是《红楼梦》《姑妄言》一类的文本,写成之后多年秘而不宣,直到若干年后方问世被人知晓。对研究者而言,从字里行间判定其写作年代并与其出版年代的社会现实进行对比是一项有趣而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工作,比如第五十三页出现了只可能发生在SNS产生以前的聊天室约炮桥段,而《民工》一文中建筑业的兴旺和普通三口之家满怀憧憬购买两居室的情形意味着这片国土仍在希望的田野上。与此同时,十年之后,我们才会发现如《民工》这类文本有着惊人的预言性质,那一位热爱写诗的民工申所代表的痛楚而深邃的文学阶层,十年之后才有一系列统计数字说明了广大民工中文学人口的庞大和阅读习惯的广泛,并产生了如郑小琼这类相当成熟的诗人。 未来的研究者还会注意到被这孤寂的著书郎死咬住不放的中国式的“小说传统”。《梦游僧札记》充满了机锋,他天生热爱各种锐利的机智,小虫子“咬着我的鸟也咬着我的心”却不见于《五灯会元》,这是这个混蛋独有的操蛋。而在《古典革命》中,对传统的继承和书写体现在对情节模式的复制和戏仿中,小说人物如县太爷、夫人、侍婢、衙役等一个不缺,吊诡的是他们的身份和身世在情节演进的过程中没有起到预料当中的作用,他们的性格也并没有按照给出的路径发展,仔细研读我们将发现,与这篇小说相关联的文本至少有《水浒传》《七侠五义》《三言》《诗》《易》《庄子》及乐府诗等。这不是乱炖的关东煮,而是给心灵预备的乌鸡汤——乌鸡颜色形态奇怪,好像是一锅有滋有味的炖外星人。 唯阿是一个对日常生活绝不满意的人,他走下的每一步,呼吸的每一口气都充满了悲怆,他的小说正是悲怆极了的产物。因为对日常的、污浊的语言不满意,所以他热衷于猛烈的修辞;因为对故事和情节不满意,他用一种嘲弄的方式去修改它。“即使是一年之后大失所望,也比那些从来没有过生活目标的人强百倍吧”,在小说中他说。他其实在表达着两重意思,第一是他已经预料到了未来,第二是此刻他不准备离开。这是小说家对抗世界的方式,他明确地列出了他的敌人是乏味和粗糙。唯阿是珠海的一名警察,成天提着警棍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接听110报警电话,监视着可疑的人,直到习惯性地怀疑一切,但看到他的珠海市民从未怀疑过他是一个警察,并进而联想到这个灵魂与他的身份之间存在巨大的裂隙。从这些小说当中我读到,他揪着自己的头发,直到一行像辣椒一样刺激的修辞安慰了他,像一束光照在他的衣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