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我的家乡,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位诗人。 他叫萧然。 那个时候,我正在读王佐良《英诗的世界》,其中有华兹华斯的名句:“我游荡似一片孤云”,深得我心。华兹华斯是“湖畔派”的灵魂和核心人物,当年他所居住的英格兰西北部湖区,有着大大小小十六个静美至极的湖泊。湖区的生活驱散了他心中那些被邪恶的政治和城市喧嚣覆盖的阴霾,十几年时间,他日日徜徉其间,写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 九十年代初的萧然,一袭披肩长发如同巫师般阐释着他的那个世界,我记得他的全部姿态就是在风中飞 ,从而很容易让人想起华兹华斯那一句“我游荡似一片孤云”。家乡的木兰溪一直在缓缓地流淌着,萧然却是以一副奔放、勃发、张扬与热烈,甚至于奔窜腾跃、迎风长啸的姿势,让人觉得有些孤傲或放荡不羁。但是我必须承认,我的确是被他的诗歌里迸发出来的才情所俘获。的确,他是名噪一时,令人刮目相看。当时多数人肯定没有想到,蕴藏在萧然身心里的那些诗歌纹理,是如此强烈地包含了一大摞的表述欲望。 那个时候的他清瘦得很,像一把剑,随时劈向诗歌的意义区域。他的才气震惊了许多人。我仿佛觉得,我的诗歌阅读图谱之中,突然插入了一个陌生物。或者,我会无端地提出这样的疑问:萧然的诗歌是什么?什么是萧然的诗? 突然,萧然在盛名之下“失联”了。此去经年。萧然离开或者是离开萧然的那些年头,不时地有人问我:萧然去哪儿了?我显然无所奉告。直至2013年的某一天,他闯入我的办公室。我几乎就没有认出他来。那一袭飘飘长发哪里去了?——这肯定是我的第一个疑问。光着头的他,像一尊佛地坐在那里。半天了,我支支吾吾地冒出一句:你,来了。终于来了。他还是萧然吗?——我对自己问道。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这一次的见面,可能就是如同庄子所说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视”。 萧然“失踪”了近二十年。他华丽转身,变为叱诧风云的老板。此处可以按下不表。 这么多年来,萧然没有发表过诗歌作品。然而,他从未离开过诗歌。就在这一次见面后不久,他给我寄来了一摞诗稿,准备出版,让我写个序言。为什么这许多年来他不刻意去发表作品?也许这就是这位不羁的诗人的一个意图,也许它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喋喋不休地去阐释。因为苏珊·桑塔格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口号:反对阐释。对于萧然,我们同样作如是观。 近几个月来,我把萧然的诗歌作品反反复复地读了许多遍。我觉得他的诗心依然是异常活跃的。那数千行清辞丽句悉数在我眼前敞开,身后仿佛传来一声断喝:“小心,你又踩到这位诗人了!” 我踩到的肯定是一位心性柔软而又坚强的诗人。我一直觉得,诗歌至少允许一些有趣的联想,它并不完全是“非理性”的。当代诗歌遍地是所谓的一片“天机纵横”,甚至类似于某种“即兴表演”。为什么萧然的诗歌会持续地打动了我?——我想,他的诗一定有属于他自己的可能性意义区域。他为“六一节”写给孩子的一首《石头、剪刀、布》: 孩子,在我陪你们玩 石头、剪刀、布的游戏中 爸爸出的永远都是 最柔软的布
其实,爸爸是要你们记住 在慢慢成长的过程中 无论遇到的是,坚硬的石头 还是锋利的剪刀
都一定要怀着,一颗 柔软而坚强的心 这不是哲学。感觉即是理性,自我即是世界。当世间那些和谐、单纯、明朗的景象横卧在你面前时,除了那种天真无邪,你还会去分辨哪些是文学、哪些是历史或者哲学么? 也许,我们会接触到一个问题:什么是诗歌的形式?其实,对于诗歌而言,“形式”有时候并不重要。形式即是内容。如果说,诗歌的意义在不得不借助一个特殊的形式结构给予凝聚和显现时,那么,诗歌内容的任何提炼、塑造、编织乃至雕琢,就都是一种自然排列的形式。谁是诗人?诗人又是谁?这种意义区域的认定不过是诗歌符号体系的形成,以及那些象征意义的转圜。诗歌就是诗歌,我们完全没有必要把当代诗歌看得那么沉重,甚至如同于那些庞大的叙述体系。诗歌就在我们身边,诗歌并没有离我们远去。即使在现在,诗歌成了我们城市边缘的一圈遥远的山脉,我们依然会把它当作一个思念的对象。 这就是:诗即是思。 思对于诗歌来说,也许就是一种关注。诗人可以关注世间的一切,存在的或非存在的。萧然近期的诗歌,时常爆发出某种深度的理性。他的目光所及的世界表象,有时候就明了得让人感到可疑。石头怎么可能仅仅是一块石头?静怎么可能仅仅是一种静?我们甚至不需要什么蜂拥而上的阐释,就可以明白萧然对于世间那些比如“静”的表象的沉思: 我说到的静,不是虚空,是 伸手探一探,瀑布下面 一块石头的内心
相对于由上而下的水和事物 一块巨大的石头 稍稍侧了侧身,就关上 全部的窗口
我再说到了静,心里就多出了 一块坚硬的石头 在萧然的诗歌坐标里,我也许会思考当代诗歌的一些美学传统。萧然的诗歌不是冒失登场的产物,它既没有干扰既有的诗歌意义区域,也没有打乱传统的诗歌秩序。可以肯定,萧然诗歌里那些属于哲学般的顿悟,完全是一种诗心的高度凝聚,它的表意语言依然是恒定的。萧然重返诗歌的意义区域,在于继续寻找属于他的诗歌语言符号。当凡高的太阳和大地充满了不可遏止的生活激情,屈原的《离骚》和《天问》充满故国的伤感与怀念时,萧然都写了些什么?这也许才是我们所要关注的。萧然的《端午》里的两段: 大夫,我们每年必须一次 使用千万条江河 把您一个人的悲愤,变成 千万人的悲愤 把您一个人的死,变成 无数人的死
把您一个人的 忧国忧民,培植成一个 国家的节日 这是萧然的感悟么?诗句完全是明白易懂的,没有那些奇异的太虚幻景,也没有那种云诘波诡的神秘空间,可解的主题借助诗歌语言光滑而巧妙的衔接,赢得了某种悟道。 我一直以为萧然的诗有一种雄黄酒般的野性,这使得他的诗包含着奇诡的魔力。诗歌探索的永远是语言和寓意的秘密,然而,诗歌有时又需要某种返朴归真的意义。当然,这种返朴归真并不仅仅专注聆听自然本身,它照样可以将李白想象为一个逆行的象征性姿态。有一天,我正在写一则关于阅读《狼界》的短语,刚好就读到了萧然的《狼》。那一匹“伤势沉重”的狼,“在伤口愈合之前,仰头/试了试锋利的长啸”: 活着,就是把死亡再次 咬短一截 活着,就是要在有光的地方 卸下沉重的身影 在黑暗中,把耳朵植入 每一个脚印 这种感觉显然具有非常的野性。狼,本身就怀有野性般绝望无言的美,它几乎是不能被揭示的。我在那则短语里说:《狼界》告诉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应该有一只狼。其实,从《狼图腾》、《藏獒》到《狼界》,狼的影子一直潜藏在我们的生命里。那种充满勇敢、灵活、机智和执着的狼性,那种孤独和骄傲并存的生命图腾,就像那些远走夷方的男人们,百舍重茧,总会默默注视着远在另一方的女人。所以,狼的形象容易被女人盯住,甚至暗恋。狼会时不时从女人的心灵僻隅中跳出来,牵引着她们。也许,狼表达了一种异质的情感或异乡的力量。它攫住女人的,不仅是那种不苟且的刚性,而且是那种月光长桨般的柔性。那一曲流传多年的《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对于那些追求精神恋情的女人来说,犹如枕靠在最沉稳的心灵彼岸。大概没有哪个女人,内心里不需要这样一座野性的狼的图腾和狼的城堡。 萧然的“狼性”,并不具有过多的理论突围。所以,在他的诗里,没有必要去想象某种神秘而高超的“道”,正运行在遥远的天际,等待我们的顶礼膜拜。这依然是一位心性柔软而又坚强的诗人,只不过在“狼”的野性中,看到一种“大道”:“血,击退了/瞄准很久的眼睛”。这才是萧然,才是萧然诗歌的可能性意义区域。曼德拉死了,萧然想到了什么?他想到的是“南非,一根自由的香烟/熄灭了”。远在万里之外的“他”,烟瘾开始发作: 在中国 我多么想再狠狠吸入 一口自由、公平 真理的烟碱
然后吐出一声 绝望的哀悼 依旧是一种“狼性”,然而具有了某种哲学的花边。这种情形在《雪》里有同样的表达: 雪,落满大地 不是为了掩盖真相
而是为了分出 黑白 当代诗歌语言的某些吊诡之处也许就在于,可以祛除甚至掩盖、回避某些生活原型,尽管这些原型埋藏在世俗的日常经验背后,无声无息。但当诗歌一一将它们揭竿而起了时,我们看到的就不是风平浪静的诗性;相反,它突如其来地暴露出的必定是一个幽深的渊薮。 许多情景下,萧然的诗歌是一种日常经验的复活以及对于世俗的超越,从而将日常经验的碎片整合成为一种整体性意义的艺术结构。这种艺术感觉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新的美学提醒。于是,在萧然的某些诗歌里,我突然想问一声自己:在忘记对艺术的真正感受的同时,什么时候,我们竟然还忘记自然和日常的抚摸了?“日常”,一直是我津津乐道的字眼。在萧然的诗里我“看”到了日常,但这不是那种慵懒和凡俗的日常主义,而是揭去诗人的神秘面纱、保存了生活的本真状态的日常。所以,我觉得萧然的诗其实是很好读的,不晦涩、不矫饰,甚至不借意象结构曲折地暗示微妙的情绪结构。比如《老井》: 故乡榕树下的那一口老井 在我梦里一出现 就成了陷阱
在异乡陌生的路上 我深一脚 浅一脚 就掉了进去
你若要救我 一定要借来一千只木桶 淘尽井中不断涌出的 乡愁 朴实而不雕琢,然而不失某种蕴藉和深意。萧然的诗表明,诗是不必自视神圣的,诗可以安装在任何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它只要是属于你自己的心情。当代诗歌的可能性意义区域,实际上就是借助稳定的诗意语言,将各种日常的意象组织于人类的意义领域,这种姿态显然有助于熄灭种种自以为是的形而上学冲动。在萧然的诗里,我们很容易看到这一点。 |